“那么说,你觉得用语言交流是无意义的?”
“不。”
“为什么呢?”
“‘我随时准备说服别人,也准备被别人说服。’这才是交流。我不想对交流抱着绝望,这简直是对自己绝望。”
“如果别人不能理解呢?”
“……找一个可以理解的人。”
“如果找不到呢?”
“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绝望。我在努力。”
于波心口一热。他想到热闹中的孤独,想到快要爆炸的情感却无法诉说,想到亲如父母却无法互相沟通。是的,我们都无法绝望,我们都尝试着努力。但这最终只能看上帝,以及,缘分。
他突然觉得身体上有某一个部分被有礼同化了,他想继续听有礼说的这些话,这些好象是他自己说出的话。与此同时,他也突然害怕,他害怕再也无法遇上有礼。第一次如此鲜明的,他察觉了网络的冷漠和易变。无须沧海桑田,也许明天,他遍寻因特网上每一个比特都无法发现有礼了。
他非得要一些线索,让有礼变做一个风筝,而不是随意来去的风……
***
存了这样的心,于波又开始拟订新的战略。在谈话间隙,小心地刺探有礼的现实情况,又装着好象是好奇、不经意的样子。看着那些圆滑又带着刺探目的的句子,于波觉得自己还蛮有做间谍的天分的。平时他的话并不特别有趣,而且通常习惯实话实说,但在这段交往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只是对那些交谈不上心而已。他总觉得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他,所以从不深究话语中的意思,能敷衍就敷衍过去,顺着对方附和就好。但对有礼,他不敢这样。他觉得有礼对语言有直觉的敏锐,总害怕自己的目的会被看破,害怕自己的话无法达到有礼的高度。他对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钻研程度,比他的专业课还专业。
有一次,有礼提到尼采,向于波推荐《悲剧的诞生》,于波抱怨道,买不到。
这不是书店太少,也不是书店里的书太少。相反,于波所在的学校周围开了不少书店,屈指数数竟有十来家。而且每家都铺面不小,通常都20平米左右,从上到下堆满了书。书山书海,新出炉的、装帧精美的图书安然躺在店中央的长桌上,炫耀自己夺目的外表。可在这一浪一浪打来的新的讯息之下,却无声地埋没了经典。任何在媒体上大肆宣传的流行书刊,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来到读者身边。可长期流传下来的经典却很难寻觅。当然,有些经典也带着流行色彩,或者充当着摆设的作用,那一套套整齐的世界名著可说是各店的镇店之宝,绝对不会缺少。可一些还没流行起来的经典,或者没有成为丛书的经典,比如这本《悲剧的诞生》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于波在上课听到尼采这个名字,就对他有兴趣,所以特地把周围所有书店(除了个性单一的考试书店)都细细寻觅了一遍,整整三个小时。但结果是另人失望的。他只找到一些哲学语录,好象古书中说的百缀衣一样。或者一些重新被包装过的散文集。出版商十分周到地考虑了读者的接受能力和自己的经济效益,想办法将一块难以下咽的黑麦面包,变成华丽易消化的速食饼干。将文字调大,用上精美而有跳跃性的现代排版,加上“幽默”“简练”的插图,并且像小学老师的参考书一样标出重点。没有办法啊,现在的人,时间是宝贵的,但又有消费书籍的本能,如果哲学不降低姿态,那结果只有让各种流行小说占领市场。时间就是效率金钱和生命,这都是丢不起的东西,于是只好压缩所有可以压缩的“多余”环节——不再有整块的时间连贯阅读,那就把它做成零碎时间读也不影响吸收的东西;没有时间做重点的选择,那就把重点直接用黑体字标出;甚至没有时间思考,那就把看起来最有智慧的话放在插图下面,只要背出来就算理解了。
于波把这次经历告诉有礼。有礼回答道:
“因为现在选择太多,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很难找到。”
“我同意。不想要的时候,满街都是;想要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
“我偶尔在怀念以前的年代。虽然书籍较少,但都是精品,值得保留。可现在出书是一种时髦,但却很难长久。新的书很快被更新的书盖过。有些天才,在过去,可以在死后被发现;可如今,假使他没有在活着时被发现的话,他就再也没机会了。”
“不太明白。”
“信息量太大,而且以后只有越来越大。这种趋势在消解个人的影响力。”
“不会啊,现在媒体这么发达,影响力很大。”
“媒体发达,选择众多。可以看可以不看,可以看这个可以看那个,所以单个人的声音变小了,总体的声音却变大了。”
“这倒是,现在频道大概都是50多个了。”
“不过,有些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它的便捷。你想要的尼采,随时都可以在网上找到。”
“你有吗?”
“有。”
“可以发给我吗?”
于波问完才想起来,有礼的那份应该也是在网上下载的,他也可以在网上搜索就好。但平时哥们有什么好的软件说一声就直接传过来,问习惯了。不知道有礼会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呢?
“可以。”
于波连忙把自己的信箱打上去。又问:
“你有什么即时聊天工具?QQ,泡泡,msn?”
“我都没有装。”
“装了即时聊天工具会更方便一点,好友上线直接就可以看到。”
“我不太会用。”
“我教你,很简单的!”
“算了,下次吧。”
“那,直接寄到我的信箱可以吗?”
“可以。”
下线后,于波想,总算可以知道有礼的信箱了。他怎么不早点问这个?聊天室等来等去太没准,如果能说服有礼装个即时聊天工具就好。又想,按照有礼的个性,好象和msn的界面比较配。
过一会,心痒难忍,上线查信。没有。狂删了一堆垃圾邮件,这个比细菌增殖还要快,而且有无中生有的功能,非常难缠。
十分钟后,又上去查。这次连垃圾邮件也没有了,面对着空荡荡的邮箱,于波反而觉得哪怕有几封垃圾邮件也好啊!
一个小时里,他上上下下,忙乎个不停,他简直觉得,这不是在等信,他只是上去确定信箱里没有信而已。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确定了一下附件是尼采,就光顾着研究那个信箱地址了。开头是youliqin。
热血一下子冲到于波脑海里。天啊!!简直是最确凿的证据了!
他差点在寝室里唱起啦啦歌。
最初的兴奋和得意过后,另一种情绪在心中积攒起来:他想让秦有礼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作为布拉格,而是做为他的一个学生——一个知道了他的秘密的学生,也就是于波目前真正的身份。
他快乐地计划着:他将给有礼写一封信,当然是用一个陌生的信箱。然后,向他申明自己是他的学生,并且知道他出入同志聊天室。这绝对不是恐吓或者勒索,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炫耀。有礼会如何回信呢?是矢口否认?是反击痛骂?还是恳求他保守秘密?
于波只是想做个小小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