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想到了卡夫卡说过的《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在他搜索的时候出现过,他点开来听了,突然很喜欢……真奇怪,他一向不太听什么流行歌曲,是因为布拉格和有礼有关?只是旋律而已,他觉得他听到了石头。湿冷的,偶尔又很厚实温暖的石头。
“你知道《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吗?”
“听过。”
“我觉得我听到了石头。”
于波打这行字的时候,紧张万分。他从没尝试过说这么抽象的东西,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寝室同学肯定会笑死。什么?歌曲听起来像石头——于波你是不是非典发烧啊?
也许是受了有礼的影响。有礼说话有一种澄明和真挚。虽然有学究气,对一个词语的内涵斤斤计较,但于波觉得,他有点可以理解有礼的意思。如果两个人连自己说的话究竟代表什么,究竟说明了什么都没有明确的认知,那他们只是用言语打发时间而已,根本无法交流。
有礼这次回答得很快。
“很有趣,能具体讲讲吗?”
这算是考秀才吗……于波尽力回想自己的感觉。他本来打字就慢,现在是写三个擦两个,憋了很久。他又急,怕自己时间太长,让有礼等得没有耐心。好容易拼凑出一个句子。
“石头,很久都不会改变;普通;沉默。让人想起平凡的生活。”
“确实有平凡的感觉。应该说朴实吧?虽然表面上听起来很花哨。”
两个人有快有慢地又说了几句话,同寝室的人叫于波去吃饭,于波想起还有作业,就先告辞下线了。
那以后,于波更是和电脑形影不分了,有空就上去守株待兔。
兔子很配合,好象也开始在意于波——布拉格,因为他在线的时间也明显长了。
第二章
第二个星期二,于波吃了晚饭,才五点半就急急赶去教室。没想到,教室里前10排已经占满了……本以为可以坐在前几排好好打量老师的打算又落空了。他带点忿忿地坐在后面的空位上,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多早来占位的!
六点半,老师准时进入教室。一身深青色大衣,烟灰色高领羊毛衫。
他今天讲维特根斯坦。
于波从没听到过这个哲学家的名字,事实上,让他列举近代西方哲学家的话,他只能列举出一个——海德格尔。并不是因为他对海德格尔有多少了解,只是因为学校门口有个小咖啡馆取了这个名字。也许,他的哲学是与咖啡有关?
老师很体贴学生,他没有一上来就介绍枯燥的哲学思想,他总是喜欢把哲学和哲学家本身联系起来。
尼采说,我要把自己的人生当做一件艺术品那样来生活。而维特根斯坦则在临终的时候,说:“告诉他们,我过了多么美好的一生!”
不说他的哲学,维特根斯坦本人就具有一种传说气质。于波一开始对这个陌生人没有好感,但听着听着也瞪大了眼睛,和整个教室里所有的同学一起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了。
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背忽然挺直,面目看不清楚,但隐约觉得充满了各种表情,声调起伏,几乎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忘我。
——维特根斯坦和希特勒是高中同学。希特勒成绩不好,家里也不富有;但维特根斯坦几乎样样与他相反:成绩优秀,简直可称为天才(不但是哲学方面,而且是相当多才多艺:10岁就自己做了一台缝纫机,大了做过飞机的发动机,在数学和逻辑上也有独到的贡献,艺术造诣没得说,单簧管水平是专业的,还给他姐姐设计过一栋楼房,设计风格在当时算是前卫的),家境富裕,他父亲是个亿万富翁。有人猜测希特勒可能在学校中受了犹太人维特根斯坦的气,所以在他以后的政治生活中,如此激烈地残害犹太人。
——维特根斯坦一生创立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哲学,并且他在后期的公开反对他早期已经成为哲学名著的《逻辑哲学论》。这样一个天才,在他还是罗素的学生时,却极端怀疑自己的才能。他写了一篇哲学论文交给罗素,并且请他评论:“如果我是傻瓜,我就去开飞艇;如果是天才,我就会成为哲学家。”当时是学期末,他甚至没有勇气留下来当堂听罗素的反应。当然,下学期开学的时候,罗素告诉他不用去开飞艇。
——他在战场上被俘虏时,倒骑在炮筒上,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第七交响乐的第二乐章。
——他把所有遗产都给了他的家人,而他没有把这些钱给更需要它们的穷人,理由是“这会败坏他们的道德。”钱财这种会引来罪恶的东西还是应该给已经拥有它们的人。
——他也有一个天才的激烈。他想通过他写的《逻辑哲学论》申请一个教授的职位,由罗素和另一个人一起对他进行论文答辩。考官们一个接一个问问题,可最后,他们把维特根斯坦惹火了,他推开桌子,愤怒地说:“你们都没理解我的意思!”。而两位考官却毫不在意,相视一笑,签下了合格的意见。
台上讲得声情并茂,台下听得如痴如醉。于波张大了嘴巴,有点不相信这是“深奥”“晦涩”“难懂”的哲学课,在他的感觉里,这怎么有点像说书的?
老师话锋一转,谈到了维特根斯坦的代表作《逻辑哲学论》。他对这本书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解释:“我的著作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为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内容;一为我没有写出的所有内容。恰恰是这第二部分内容是重要的”
台下一阵哄笑。这也不象是一个哲学家的自白,倒好象是一个诡辩家的托词。
老师微微一笑,于波没有看清楚,只是觉得老师也许会笑,一个谅解的微笑。
“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是无法说出的,但却是最为重要的。我们说一件东西好,好到极至,就是‘好得没话说了!’。维特根斯坦的意思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哲学问题,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语言的僭越造成的,有些哲学命题是错的,而有些是‘非命题’。他要做的就是澄清这些,划出语言的界限。他写完这本书后很得意地宣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哲学问题都被他解决了。”
老师顿了顿又说,“可他后期,完全颠覆了他前期的看法,从另一条路来解释语言。他认为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它的用法中。他发现生活中有很多‘语言游戏’,每个‘游戏’都有不同的规则。比如‘水’这个词,当一个病人说这个词的时候,它代表‘要喝水’;当一个小学老师在说这个词的时候,它代表一个教给孩子们的汉字;当化学家说这个词的时候,他是指H2o这样一个化合物。他认识到了语言不是理想地和事物本身一一对应的,每个人的用词都有自己的意义,他提出了‘世界图式’的观念。简单来说,就是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之间无法比较优劣,只有当两个人处在同一个‘世界图式’中,他们才可以讨论错误和正确。”
下课铃飙了起来,暖烘烘的氛围中突然闯入了冰冷的铃声,大家有点不太习惯,颤动了一下。老师呼出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力气,道:“下课。”
不知是从哪里先开始,三三两两地鼓起掌来。老师摆摆手,像个孩子一样,对赞誉充满了不好意思的快乐。于波有点理解上次那两个女生的意思了。哲学也可以是这样!用生命去追求真理,探求着在平常人看来的镜花水月,还可以在死亡前平静地告诉全世界——我过了多么美好的一生!这个世界总有耿直得非要思考不可的认真的家伙……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付之一笑的……老师的热情像火星一样,溅到于波身上,慢慢变热,有点发烫。不该嘲笑认真思考的人,他们是严肃的,值得尊敬的。于波也不由拍手表达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