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声音朝他来了,乔康达抬起头,迎上一双近乎透明的灰眸。坐在与之不相称的高大马匹上的孩子漂亮得令人吃惊,被风撩起的金发闪耀出丝绸的光泽,象牙般的肤色,精雕细琢的五官,唇边却扬著桀傲不驯的线条,一双眸子冷漠如冰,毫无感情。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真正看到时仍不免震动了。乔康达觉得心中被怀旧和怜惜的情绪占满,那神情,那姿态,可不就是许久以前自己的翻版吗?表面上反抗著这个世界,实际上却是被世界所遗弃了。
“你是谁?”由于迟迟得不到回答,声音不耐烦的提高了。
“我是个药草师。”乔康达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正在旅行中。”
孩子呆了一下。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人,包括亲戚,一向都用畏惧兼鄙视的眼神看他,他也用更加激烈的态度反击回去,乔康达的平静泰然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杜塞尔,杜塞尔,他很厉害喔!昨天傍晚勃尼受伤,就是被他救活的!”
杜塞尔没理她。“你叫什么名字?”
“乔康达。”
“你知道我是谁吗?”言下之意就是怪他不敬。
“我知道,你是海斯特伯爵的次子,杜塞尔。”
杜塞尔惊得忘记发脾气了,乔康达说得自自然然,好像站在国王面前也可以直呼其名讳似的。
“别一直坐在马上吧!会累的。”
“我不累。”
“但是马会累。下来吧!水晶般的孩子。”
杜塞尔溜下马。“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像水晶,很漂亮,也很冰冷。这个年纪就骑这么大的马,又没人跟著,表示你很特立独行,也许──寂寞。你因为长相而受人排挤吗?”
“关你什么事?”孩子立即扬高了声音,而后突然领悟到了什么,眼睛好奇的睁大了。这个人和他好像,同样的透明感,同样与四周的人格格不入。他虽然站在这里,却好像和土地、风或阳光融成一体了。“你也是吗?”
“有时候。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人喜欢我,也有人怕我。”
“所以你才出来旅行?”
“也许是吧,但我现在是为了磨练自己而漂泊。有时候我也会停下,在某个地方安居一阵子。”
杜塞尔观察著他。“你会留在这里吗?”
“也许吧,不过听说城里已经有一位药草师了,所以我想──”
杜塞尔焦躁起来,他可不想让他走了。他对乔康达产生了一种“同伴”的感觉,不只因为他不卑不亢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与杜塞尔相近的质感──有生以来杜塞尔第一次碰到同样的“异类”。
“你旅行过很多地方?”
“是的。”
“那你懂很多事啰?”乔康达注视著他,嘴角浮起一抹不知其意的笑容。“比某些人多一点,我想。”
“好,那你来当我的家庭教师。”他专断的说,完全不予人反驳的余地。乔康达看著他,没有说话。聚在一旁探头探脑的人们──现在不只有小孩了──窃窃私语起来。连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过分了,尤其这个人并不是海斯特伯爵的子民,只是一个路经此地的旅客。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乔康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好啊!”
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反而令杜塞尔无言以对,但他不愿再示弱,便一溜烟上了马,大声吆喝:“牵你的马来,我们回城堡去!”
乔康达觉得应该先问一下:“伯爵允许你选择自己的家庭教师吗?”
“我怎么知道!我已经赶跑两个家庭教师,现在这个大概也待不久了!我能自己找一个来,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也和水晶一样尖锐啊!乔康达微笑了,这样一个美丽又顽桀不驯的孩子。他仰头看著深埋在茂林中的古老城堡,蜿蜒而陡峭的小路看来似乎不可能爬得上去。一阵风从山上扫下来,带著松林幽深的气息,充满了他的感官,仿佛安抚,又宛若叹息。
第一章
米亚那顿,梅瑟的“副城”。
被称做副城是因为王立学院在这里,建筑物的旧址是某代大公的狩猎行馆,学院因此有了小王城的气派,城镇是后来才围绕著它发展起来的。
贵族子弟群集米亚那顿的盛况,维持了数百年而不坠,不仅因为它集结了卡瓦雷洛最优秀的学者,在培训所谓的贵族风范方面有特出之处,而且提供了一个场所,让下一代的贵族藉著团体生活,培养横向的人脉关系,建立新的权力网络。最重要的是,政治中心就在半天路程内,大公没事常跑来视察,这里是一个潜在的权力中枢。
学院占地很广,宿舍或课室都直接沿用从前行馆的建筑,许多林木都是百年前保留下来的。从草场中央望过去,可以看到染成秋色的树林,清冽却不炙热的阳光直落下来,在石墙上映出银色的光芒。远天呈现清爽的蓝色,带著凉意的风徐缓拂过,送来松林幽远的清香。草地上的板球赛正以令人昏昏欲睡的速度进行著,零零落落站在场中的青年与其说是运动,还不如说是在享受一年中最后的和煦。
“艾瑞,你瞧,有新生来了。”德雷斯站在草地中央,无视正在进行的球赛,转头盯著马车。他是个高大的青年,暗色的头发长及肩缘,深邃的黑眼总是流露出嘲弄般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是新生?”艾瑞在他身后回道,他比德雷斯还高些,棕色的头发因刚才的跑步而凌乱,俊朗的脸上总是带著愉快的神情,只有少数人看过那光芒转变成凌厉的样子。
“直觉。”
“没有纹章的马车呢。”艾瑞盯住了来客的方向。“你看是哪一家的?”
“你当我是神啊。”
他大笑。“你不是有直觉吗?”
被抓到语病的德雷斯瞪了他一眼。“八成是惹了什么丑事被扔过来的吧?”
“哼,听你这么说,这里倒成了收容纨裤子弟的地方了!”
“它不是收了我吗?”德雷斯露出了笑容。“你的房间不是还空著吗?也许他会成为你的室友呢!”
清脆声响,球呈弧线越过空中,场中人们开始跑动,一番位置变动后,德雷斯和艾瑞中间多了一位队友,但他们仍旁若无人的继续喊话。
“也许吧!只要费南爵士没忘掉就好了。一个人住可寂寞的很。”
“听你说的!你一个人独享房间半年,现在倒抱怨起来了!”
“谁说我想独享啊?我和你们不同,卡斯提家的孩子是热爱同伴的!”
“喂,专心一点啊!”一个人跑过他们前面,一边叫著。
“德雷斯,我们去看看他吧!”艾瑞突然说。不等德雷斯回答,他就离开了位置,也不管队友的抗议,一边向德雷斯打手势,一边跑开了。
“急什么!明天你自然就看得到他啦!”德雷斯觉得好笑,但刚好他对球赛也厌倦了,便同样抛下队友,追著艾瑞去了。
马车在石楼前停了下来,车夫跳下座位,正想去开门,里面的人已经自行下来了。艾瑞脚下一顿,突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德雷斯跟著停步,脸上也出现了诧异的神色,他心中一动,一些谣传和私语浮上了记忆的表层。原来……这大概就是传闻中海斯特家的不祥之子吧?
在阳光照射下,站在马车旁的人肤色显得很淡,长长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闪耀出如金的光芒;细致的五官一如雕像,毫无表情,灰色的眼睛近乎透明,十分冷漠,一见到有人来,警戒之色立即浮现。艾瑞突然想起家附近一只金色毛皮的猫,它常在城堡的院落徘徊,冬天来时偶尔也接受他们的食物,却从来不让人触摸它,也不肯进屋一步,好像这样一来它就和那些家猫一样没骨气了。眼前的人就像极了那只猫,优雅,高傲,冷漠,充满了防御心,伸出肉垫的爪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