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他点点头。
他迟疑一下说:「约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你可有兴趣?」
结球说好。
他解嘲地说:「回来了。」
结球佯装抗议:「你的办公室比我的大。」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两个人谨慎拘束,好像没话可说。
结球说:「你态度改变了。」
「我这人有一个好处,我知彼知己,量力而为。」他语气有点荒凉,「做你的兄弟有什麽意思?可是,做恋人,我又没份,不如知难而退。」
结球不出声。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红人,不要错过机会。」
结球踌躇,「也许,我应对令群表白。」
袁跃飞笑了,「她有明示吗?」
结球摇摇头。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误导了她。」
「你误导她?」小袁狠狠冷笑一声,「你林结球有什么能耐误导周令群?你省点吧。」
他说得对。
结球缄默。
他说:「我每天同王思讯通电邮。」
「啊,那多好。」
「记得我给她那具手提电脑?派到用场了,昨天,我帮她解答了几题算术。」
「真好,像面对面一样。」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经一度,结球受她不少气。
他一时嘴快,「像王那样的人,竟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
结球看著地,「王怎么样?」
「没什麽,」小袁站起来,「我的朋友来了。」
结球识趣告辞。
她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电话铃响。
「林小姐,我在你们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麽事吗?」
「可否同你谈几句?」
「我正赶报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钟就走。」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坚拒她进屋。
「你在楼下等我,我十分钟後下来。」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
令群说得对,与她们搭上关系,没完没了。
已经洗湿了头。
结球勉强地笑,「可是找我买保险?」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给思讯。」
「你可直接同她联络。」
「她不听我电话。」
结球抱歉,「待我说她。」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
「难得她与你投缘。」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
实在无话可说:只得重复话题:「保险生意还不差吧。」
「需要照顾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你们两个,可是大学同学?」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结球,目光突变,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样畅快,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
她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可是,错在哪里?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故此冒昧问一句:你与王是同学吗,这又有什麽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大学,什么大学?」
结球不出声。
「他告诉你,他是大学毕业生?」
结球怔住,抬起头来。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林小姐,你读那么多书,见识多广,也受他所骗?」
结球张大了嘴,「不,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这是事实,公司人事部有记录。」
方玉意语气讽刺,「呵,真的,你们都相信?」
「你别诬毁他。」
「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结球不相信双耳,「他还有父母在生?」
「呵,连父母都不认。」
这时,结球身边的电话响,她一看,是周令群打来。
她站起来,同方女士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脚步忽然踉跄。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电话。
令群开口便说:「结球,本来这事与你无关,可是你知道也好,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
结球不出声。
「你已经知道?」
「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
「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他的文凭是伪造的。」
结球发呆。
「人事部至为震惊,他们从未去函查实,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过这次教训,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
结球心中苦涩,出不了声。
「结球,这人从何而来,到底是什麽背景,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
「你应该醒醒了。」她挂断电话。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裸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