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真站在店门前,挡住她去路,他笑问:“你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同?”
一进门丹青就发觉他刮了胡髭,露出下巴,她不出声。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挡在玻璃门前,丹青警惕之心毕露,退后一步。
“请你让开点。”她说。
他只得侧过身子,摊摊手,问:“小丹,为何不喜欢我?”
丹青紧张得浑身汗毛竖起,幸亏在这时候,娟子阿姨回来了,她推开门,看见丹青,“你来得正好,提一壶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松口气,“马上来。”
娟子过去,胡世真拉着她的手,好不亲密,但丹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老太太哪里不舒服?”
“年纪大了,说不上来,躺着不愿下地已有两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来有伴福气不错,丹青但愿门前也有这个运气。
丹青随娟子到艾宅去。
临出门,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装作看不见。
艾宅的布置别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家私古旧类似五十年代产品。
丹青大感兴趣,如进了博物馆似,一只座钟,一副窗帘,都引起她的好奇,细细观察。
丹青敢说:屋里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发套子是白色的,镶着一条宝蓝的细条,坐下去很舒服,老佣人斟上香片,丹青顺手把咖啡壶交给她,不到一会儿,艾先生出来招呼,先是延娟子进房,丹青落得利用这段空档研究室内陈设。
过一会儿,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来了,高兴得很,要同你说话。”
丹青应一声过去。
娟子说:“我先走一步。”
丹青点点头。
她轻轻推开房门,看见艾太太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瘦削的身体,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见丹青,便招手,“小女娃,过来。”
房间很大,是间起卧室,摆满书报杂志音响电视等设备,艾太太身上一条绒线毯子是手工钩织品,花纹细致,颜色美丽。
丹青问老人家:“要不要喝没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叹口气,“减去咖啡因,怎么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
“今日的小孩少见你这么细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听过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
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没有脂肪了,细细干干的一把骨头。
“告诉我,丹青,你有没有男朋友?”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的问过丹青,她老实答:“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过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学,很不是时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实。”
“你打算把谁介绍给我?”
“当然是品学兼忧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
丹青笑,“样子好不好?象根木头,谁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胜过十全大补,都说笑是最佳医疗。”
“那我天天来。”
“只怕请不动。”
看护进来了,带着一股消毒药水味,气氛顿时两样。
丹青退出去,好让艾老太太接受检查。
她问艾先生:“是什么病呢?”
艾老十分平静的说:“年纪大了,机能退化,总有一天,要停顿下来。”
丹青低下头。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轻轻地安慰她。
丹青说:“你们肯定渡过好时光。”
“有好有坏。”
“你们真诚相爱,相信所有时光都美不胜收。”
艾老微笑,“也经过两次战争。”
“啊是,战争。”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过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学艾氏夫妇,找到真正的终生伴侣,共步生命之旅。
看护与艾老走到露台去说话。
门铃响,丹青过去查看。
拉开木门,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乔立山,她意外,乔立山更惊愕,连忙抬头查视门牌,以为按错铃。
丹青已经笑着拉开门,“你找谁?”
“艾宅。”乔立山摸不着头脑,“你如何会在这里?”
“看样子我们都是艾氏夫妇的朋友。”
“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根本是一个小镇,每个人都认识,”乔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会过意来。
呵原来乔立山便是艾老的颜回,艾太太说要给她介绍的人,自然也是他了。
丹青挂住推理,一时没听到乔立山的问话。
乔立山又说:“咖啡店休息,我去过一次,没见到你。”
“你去过?”
“每次自艾家出来,都会去看一看,顺路。”
“那些杂志呢,合用吗?”
“已经托搬运公司寄出去了。”
“运到哪里去?”
“我的家在加国。”
呀,丹青跌坐在沙发上,因为机缘巧合,他们这几个年轻人在此处相会,假期一过,又得各散东西。
乔立山笑说:“有一个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谁?”丹青并不希望他拿她来比别人。
“红楼梦里的史湘云。”
“啊,她。”丹青又欢喜起来,“没想到你爱看古典名著。”
乔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对牛弹琴吧。”
两人笑起来。
艾老送看护出去,一转头,发觉两个年轻人早已熟络。
他坐下来,喝一口丹青带上来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师徒俩好象有体己话要说,便站起来告辞。
她同乔立山说:“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点点头。
一套那样简单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这就是有没有气质的分别了。
到如今丹青还未知乔立山干的是哪一个行业,如果他还在读书,念的又是哪一门功课。
把他正式介绍给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装手袋,丹青见只得娟子一人,便乐意多说几句。
“到头来,人会油尽灯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将寂寞得不得了。”
“没有办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兴。”
娟子扬起一条眉毛,“这话怎么说?”
“有几个人能在心爱的意兴怀中逝世?”
娟子没料到小小丹青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大表意外。
想深一层,又觉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说下去,“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刹那,或许比较容易过。”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闲的时间一直比同学多,所以看过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也时时问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娟子笑:“开学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丹青说:“每天早上起来,身体无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职责,有一天,起不来了,也就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觉得那样可爱的老人家应该免死。”
“丹青。”
她说:“母亲等着手袋用,我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泪要夺眶而出。
走到门口,凉风一吹,丹青好过一点,匆匆乘公路车而去。
家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浴室的香氛直传到客厅,丹青微笑,这是母亲在妆身。
葛晓佳披着毛巾浴袍出来,脸上敷着浅蓝色面膜,哼着歌,往沙发上一躺。
丹青笑问:“仍是那位绅士?”
“不错。”
葛晓佳把潮湿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肿,这是妇女杂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儿,“读一段文章给我听。”
“遵命。”
丹青觉得很享受,从前母亲很少在家,最近为了回来换衣服,每日黄昏,都可以作短短谈话,对于丹青来说,已是心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