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儿!”卫昭的副将林冀低喝一声,打断了拾儿疾风暴雨般的连声质询,“你懂得什么?将军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拾儿不服气地挑眉反问。
面对拾儿忿忿不平的郁怒表情,以及其他几名将领以沉默表示的赞同与附和,卫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说不救丁大将军,事实上,我现在的做法就是在救他保他。你们千万不要冲动胡来,只要按着我说的做,就是目前没有办法中的最好办法了。”
“……这算什么办法?”拾儿一怔,忿忿不平地道,“你让我们谨守军令,小心供职,不许多言,不许私聚,有事必须上禀,无事不可生事,更不许冲撞霍炎和他带来的兵将,这就算是在救丁大将军?”
“没错。”卫昭脸色一正,沉声道,“你们也听到圣旨上说什么了。霍炎此来,除了取代丁将军的职位统领武卫三军,还是奉旨查实丁将军罪状的钦差。他向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丁将军的清白和生死!我知道你们心中不平,但是再不服气,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生什么事端。御史指控丁将军跋扈不臣,结党营私,这个罪名可轻可重。咱们若是稍有不慎,有半分把柄落到霍炎手里,丁大将军的罪名可就给坐实了。你们……可明白么?”
众将听卫昭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彼此互望一眼,终于知道了卫昭为何对霍炎的折辱百般忍耐,而霍炎又为何倨傲得有恃无恐——他分明是在故意挑衅。
霍炎并不怕他们抗旨,反而期待着他们不服闹事——连部下都敢反抗钦差了,主帅的跋扈不臣还会有疑问么?
“可是……霍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跟大将军有仇吗?”
拾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了出来。
“……” 卫昭轻轻叹了口气。朝中的事情,又岂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这一次丁大将军蒙受的无妄之灾,其实也早该有预料吧……
他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
“如今中宫的端懿皇后,是霍炎的胞姐。”
第二章
天色阴沉,朔风透骨,初冬时节的北疆早已是寒意侵人。
魏齐边境的交界处是大片平原,地势开阔,无险可恃,在兵法中属易攻难守之地,因而两国都不曾在此处驻军,而是各自向后让出了数十里,分别据守云州、檀州两地,无形之中,便使得中间这一大片辽阔的平原成了无人占据的三不管地带。
然而这个地方的百姓却并不能因此得保平安。且不说两国一旦交兵,首当其冲受战火波及的便是他们,便是平常时日,失去了本国军队护佑的百姓,也常常遭受敌军的侵扰,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这一片河朔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原本是北疆最为丰饶富足之地。然而近十几年来兵祸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迁移,此地渐渐人烟稀少,再不复往日的兴旺景象。
看着眼前荒弃已久、枯草及腰的大片良田,卫昭勒马止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将军,咱们回去吧。”拾儿策马从后面追上来,“今天出来得太远了,再不回去,万一归营迟了,那霍炎又要找你麻烦。”
“唔。”卫昭应了一声,却没有准备返回的打算,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段,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极目四望,周围的田地大半荒芜,几处村落人烟寥寥,一片冷冷清清的凄凉景象,却看不出什么军队调动的痕迹。
若不是深知自己派出的探子忠诚可靠、精明能干,回报的军情也翔实有据,卫昭几乎要怀疑这一情报的真实性了。
看来这一次魏军的行动异常隐秘。
卫昭双眉微蹙,心里再度泛起隐隐的不安——北魏的威烈王高湛狡滑如狐,机谋百出,领兵的风格更是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若是寻常的军队调动,他经常会故意虚张声势,骚扰得齐军惊恐不安,人马劳顿。到了真要打仗的时候,他反而格外好整以暇,事先连风声都很难打探得到。
以他的经验判断,北魏只怕在酝酿一次大征伐了。
“将军,你看!”拾儿突然打断了卫昭的思索,指着远方的大团尘雾叫道。
“是魏军!”
果然是魏军。虽然相隔甚远,但魏军身上的黑色衣甲却是一眼即可认出的。遥遥望去,三十几名魏军兵将正从一处村落里纵马驰出,马队中间跌跌撞撞被魏军裹胁驱赶着行走的是一群东齐百姓,马背上鼓鼓囊囊驮了不少东西,想来是刚从村子里抢掠的财物。
“将军!”拾儿又叫了一声,眼睛紧紧地盯着卫昭,目光中的含意颇为明显。
卫昭微一沉吟,几乎立刻作出了决断。“走!”
魏兵骁勇善战,二人以寡敌众,形势原本是极为不利。
然而卫昭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东齐百姓在自己眼前被敌军奴役和杀戮。
他不忍再次将他们丢弃给敌人。尽管他也知道,自己的一次插手,未必便能改变这一群可怜百姓的命运。
魏军带着大批俘虏,前进的速度颇为缓慢,二人策马急速追赶,没过多少时候便追近了许多。
然而就在此时,魏军的队伍中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魏军只抢掠青壮男子和妇女,对老人和孩子随手便杀,毫不留情。一个年轻的村妇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将自己的婴儿藏在怀中,但在行进之中被马匹撞倒,怀里的婴儿摔落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啼声响亮,引来了一个手持长矛的魏兵,想也不想地便挑开那女子,一枪戳下。
那村妇一声凄厉哀号,毫不犹豫地迎着矛尖扑了上去。
卫昭心头一紧,本能地反手向背后探去,直到摸了一个空,才想起今日未着戎装,自己的射日弓并不在身上。
卫昭用力咬了咬牙。没有弓箭,隔着远远的数里之遥,他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
然而长矛未及落下,仿佛有黑色的电光倏然一闪,那名魏兵身子一僵,突然从马上缓缓滑落。
咽喉上赫然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不待魏军醒过神来,瞬息之间,一支又一支长箭接踵而至,来势异常迅疾冷厉,如黑色的流星般划破长空。
带着尖锐的风声,无可闪避地准准命中魏兵的咽喉,无一错漏。
好箭法!卫昭心中暗自赞叹,转头向箭的来处望去。
远远的一处山丘上,一名黑衣男子单人独骑,手挽长弓,即便在急风骤雨般的连珠疾射中,动作仍透出从容不迫的优雅与冷静。那一份挽弓射日的飒然英姿,仿佛在落日的余晖中被凝固成一道黑色的剪影,让人再也无法抹去。
那人的箭法既准且狠,迅急无比,魏兵竟无人闪避得开,一时纷纷中箭落马。剩下的魏兵手忙脚乱地匆匆抵御,却根本来不及放箭反击,有的盾牌才举到一半,便身子一歪倒在了马下。不过片刻功夫,三十几名魏兵已尽数被歼,那婴儿的啼哭尚未停止。
那一群被虏的百姓都惊得呆了,一时之间,荒原上安静得一片死寂,只有清亮的婴啼声在空中回响。
“真是好箭法。”拾儿似是也看得呆了,过了半晌才喃喃道,“将军,这人的箭术不比你差呢。”
“岂只是不比我差?”卫昭笑了一笑,道:“隔着百丈之遥连珠放箭,还能如此迅急狠准,箭无虚发,这样的箭术,也应该算得上独步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