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渐短,天气也转凉了。深秋终于降临在了古里镇上。
待城里大烟馆的代表们都到了,振邦在古里最享盛誉的酒家订好了位子,谈生意那天把彦青也叫上了。彦青虽对花面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但盛情难却,只得当了陪客。
在包间坐下,小二忙不迭地送菜单来,振邦大手一挥道:“各位先生一年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做东的自然要好好招呼大家,店里的招牌菜一律端上桌来,大闸蟹万万不可少,给我挑最大最肥的!”
待小二欢天喜地置办去了,振邦又从怀中掏出一叠红包,分发给众人:“小意思!凌某我一向直,也不遮掩着私底下塞来塞去,大家都拿好了,也算是多年来惠顾我们凌家生意的小小回礼吧!”
众人捏着包得厚厚实实的红包,早已忍不住欢喜,笑道:“哪能算小礼?凌大少真是出手大方,生意的事好说好说啊!价格自是按您的意思,至于回扣嘛——”
振邦立刻道:“这个请放心,绝不会少了诸位一分一毫!”
众人又道:“多谢多谢!又吃又拿真不好意思!”
彦青在旁瞧着那众生相,还没吃上喝上,倒已红扑扑的脸,油腻腻的嘴,像是饱了醉了似的。等到热腾腾的大闸蟹上桌,双方已把买卖说定了八九分,吃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好不开怀。
却听隔壁有人喝道:“这桌的菜呢!”又有小二陪礼的声音。彦青刚反应过来那是谁,已见门帘撩起,振君探进头来:“还道是哪位大客呢?我说嘛,竟有店家敢不给我面子,只顾伺候着这桌客人的,怕也只是我大哥有这般神气了!”
又朝彦青望了一眼,轻笑道:“啊,我妹夫也在!”
熟识他的人都打起了招呼:“是凌二少呀!真巧不是?”
振君笑道:“是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说着又别有深意地望着彦青。
振邦开口道:“小君,既然碰着了,就一起坐吧。”
“不了,还有朋友在的。”
“一起叫过来吧,位子还空着!”
“不用了,怕是有人不欢迎我!”振君盯着彦青看,直把他看得手足无措,闷头喝酒。
众人起哄道:“谁敢?二少爷,哪会有人不欢迎您!”
“欢不欢迎,肚里自知。”振君笑道,“既是大家都不反对,我就把他们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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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过来的竟是两个堂子里的“相公”,略施脂粉,扭着腰坐下了。振邦皱着眉朝振君直瞪眼,振君却并不理会,只顾与他们调笑着。众人虽有些尴尬,也都装作相安无事,照吃照喝,偶尔望上一眼,吃吃地笑。
唯有彦青一人,悲从中来。也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场演给他看的戏。
何必呢?又何苦呢?
眼见着一道道菜陆续摆上桌,振邦热情招呼着:“这是‘芙蓉蟹斗’,那是‘出骨刀鱼球’,这家店的师父刀功极好啊!还有这个‘清汤脱肺’顶顶有名,用的全是青鱼杂,却完全闻不到半点腥。大家快尝尝!”
也不知振君他们在说什么,只听他们笑了一阵。一位“相公”伸出雪白的指尖戳着振君的胸口,娇声道:“二公子,您该多吃几筷这‘清汤脱肺’,我瞧这么多公子大爷当中,您真算是最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了。”
振君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揉着,回头问另外一个:“真的?”
见另一个也点头附和着,振君哈哈大笑起来:“那该是真的了。前段日子我总是对着别人挖心掏肺,把五脏六腑都给掏空了,如今空剩了一具皮囊,你们怕不怕?”
众人听见了,都笑道:“凌二少真是爱说笑!”
振邦道:“小君,你醉了,还是回家休息吧!”
振君不理不睬,笑容从脸上敛了去,只又念了声:“没心没肺。”
说罢,一杯酒下肚,眼眶湿润着再次望向彦青,半晌,又笑了:“我还是走开了吧,各玩各的,也自在些!”
于是和众人道了别,搂着两位“相公”去了。
彦青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帘后逐渐消失,松了口气,浑身却如打散了筋骨,坐着也觉无力了。眼前晃动着一串串的珠帘,互相缠绕拍打着,噼呖啪啦地抽在他的心口上——
竟夺门而出!身后是众人惊讶的声音,什么也不管了!
一直追到街角,再没看见振君的身影,酸楚涌到喉间,背过身,对着墙角狠狠地呕吐起来。把刚从阳澄湖里打上来的,由最好的苏帮菜厨子烹调的两只又肥又大的螃蟹吐了个精光!
没心没肺?我才是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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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几天,烟馆里派出收罂粟的船队陆续停到了码头上。
米行终于迎来了每年最为繁忙的日子,杂役们要在装船前把花面从缸里倒出来,铺在竹匾中晾晒几天。这个时候,整个古里镇都会被浓郁的罂粟香笼罩起来,镇上的人们隐密地微笑着,计算起凌家大宅里的财产又丰厚了几分。
花面装船的日子终于到了,二管家请他到码头上去督工。
他开始和其他主子一样称二管家为“六子”了,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想着这或许也是权力的一种体现吧。
虽然水路上已打点好,但以防万一,花面还是被装在了竹筒里,每十根扎成一捆,整齐地排放在船舱里。傍晚的时候,浩浩荡荡地朝北方开去了——
不需多少时间,这些罂粟面将在鸦片馆里被制成鸦片膏,不再是它开花时的红艳,也不是磨成粉后的白净,而是乌黑的,隐约泛出一层诱人的光。
彦青眩晕着,目送船队消失了,就像多日前送别姑母一般,含着一丝哀凄。风吹过他身畔,带来了有别于罂粟的另一种香气。
果然,在那场大雨后,桂花在古里镇的每个角落里怒放了。
第六章
“桂花栗子!快来买桂花栗子啊!”货郎的叫卖声越过高耸的青砖院墙,飘进沈彦青的屋内。
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那人曾伸手拂过自己的唇边道:“桂花栗子才是真正的齿颊留香呀!”——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彦青不露声色地望向身边的妻:“凤莲,今天陪你出去走走吧。”
凤莲摇摇头:“浑身没力气,哪儿都不想去。”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床也难得下了,脸更是苍白得可怕,带着几分青。她对自己的情况是最清楚的,对彦青也说了许多次:“怕是熬不过这个秋了。”
彦青瞧着有点心酸,宽慰她只是老父刚亡故,伤心所至而已吧。只有这种时候,凤莲才会露出几丝欢颜,温柔地看着彦青的脸道:“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彦青也会握住她冰冷的手,逗孩子般地摇摇。
两人都清楚得很,这几乎是他们夫妻最后的情份了。
彦青心里有个人,不晓得凤莲知不知道。她很少问起他的从前,甚至没有提及过他和她的婚姻是否只是老爷子临终前与彦青的一宗交易。猜测着她的心思,嘲笑着自己的心思,终有些心虚的,不敢与凤莲在一块儿多呆。
当阳光照到西面的梳妆台上的时候,彦青告别她走出屋外。
园子里有人在忙,把一株枯死的文竹挖出了地面。走近些看,烂掉的根上爬着的几条蚯蚓正在扭曲着翻滚,忙把目光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