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是凌振君的的屋子,门紧闭着,不久前还睡在里面的。
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口眼鼻一般熟悉那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雕着龙凤的红木床会发出吱呀的声音,纹理清晰的的席子带着春天竹林的清香,滚着栀子花纹的茶杯是他俩一起用的——
心颤动起来,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正转身要离开,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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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振君的声音响起时,彦青怔了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身后的人已一把拽起他的衣袖:
“跟我走!”
短短的三个字震动着他的耳膜,彦青看见自己的袍子下摆扬了起来,在风中和他的纠纠缠缠。
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了,彦青发现自己站在入镇的那条迎恩桥上,两人都喘得很厉害,四目对望了很久却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我,你有没有对我动过真心?”振君低声道。
彦青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振君冷笑着,“沈彦青,别瞒我。”
彦青还是摇头:“不知道。”
振君突然冲上前去攫住了他的双肩,咆哮道:“告诉我,你对我动过真心!告诉我,你爱过我!你不会为了凌家三分之一的家产就离开我!告诉我告诉我!”
肩上疼痛着,彦青皱起眉依旧摇头。
振君按上他的脖子,把他逼到了桥边:“青,你真自私啊!为什么不说话?好像天下的委屈都让你一人受了似的!”
彦青的头被摁在了桥沿外。眩晕中,他闭上了眼,不敢再面对冰冷刺骨的目光,只感觉着那双紧紧掐住自己颈项的手掌,炙热如昔。
振君的声音带着悲凄:“还以为一切都会好的,我还是去听我的戏,做我的二公子。忘了一个人有什么难?忘了你又有什么难!呵,我错了,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解脱,小云的《拾玉镯》再好听也是鬼哭狼嚎!青,你非死不可啊——”
彦青感到颈上的双手越缚越紧,反而坦然了。
他说我非死不可。
于是等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等到的却是他的唇,狠狠地吻着,短促而炙烈。呼吸吐到他的耳边:
“青,你不懂爱,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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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死了去,又活了过来。
眼睛睁开的时候,振君已离开了。身体颤得厉害,扶着桥柱才站直身子,抚平了自己的衣衫,走下石阶。
泪水突然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他有点手足无措,撩起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河水从桥下平静地流过,远方是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他的叔父和他的姑母都在那儿。他是沈家人,他的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姓沈,他从小就被教育要重振沈家光大门楣。他自以为割断了一切,但血脉永不会断。
当老爷子的嘴中吐出“凌家三分之一家产”时,他的心里不情愿,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可,他的血液却已为他应了下来。
青,你真自私啊!
青,你不懂爱,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踉跄着,跌坐在了台阶上,耳边听到的是自己的心在嚎哭:
“我懂啊!我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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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碰见凌振邦正指挥着仆役们把几个大缸搬进屋子。那儿早先是彦青的房间,如今已闲置了。
“呦,妹夫回来啦!”振邦笑着和他打招呼。
彦青挤出一丝笑:“是啊。大哥还在忙么?”
“不过是提前为冬至那日准备准备。”振邦指着那些缸说,“呶,全是陈年花面,每年都要搬些到宅子里来祭祖的,老规矩了。”
彦青闻到了浓郁的罂粟香,忙退后几步,正想离开,却被振邦叫住:
“妹夫,我听说你从小妹的家产中拨出笔款子来,是不是?”
彦青迟疑道:“大哥的消息极是灵通。家父正准备投资一笔生意,我了解过了,前景应是相当之好的,因此也投了一份,倒忘了和大哥商量商量……”
“哈哈,本就是你们小夫妻自己的钱财,我又插不上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振邦拍拍彦青的肩说。
“多谢大哥这么信任我!”
“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过两日还要让你去趟乡下处理事务呢,早些去歇着吧。”
“好吧。”
振榜又笑道:“对了,沈世伯那官司也应结了吧。回去劝劝他老人家,生意上的事早就该交由年轻人办去的,他可以颐养天年了。”
彦青变了脸色:原来他早就知道!再望向振邦的的脸,依旧在和善地微笑着,却分明透出丝丝寒意,竟让人不敢直视了。
彦青再也无心和他聊下去,只点了点头就进了凤莲的房间。晚上虽不住在一起,临睡前还是要去看看她的。
凤莲正望向窗外,知道彦青进门也没回头,只恨恨地说:“我最厌恶那花面的味儿了。”
彦青走到她身边,看着园子对面的忙忙碌碌:“我也是不喜欢的,不过隔得远,倒也没什么了。不像你,对花面总有些心结的。”
“也是这种天吧,五年前。”凤莲轻叹了一声,把头靠在了床棱上,“我爬进了一只花面缸玩,没想到会被粉末埋在了里头,刚被救出来时也没觉得怎样,这两年身体才是真的坏了。”
“五年前?那个时候大管家还住在那屋吧,他救的你?”彦青问道,却见凤莲瑟缩了一下,连道几声“不不”就睡下了。
彦青在旁陪了会儿,觉得头昏沉沉的,也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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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青本就有些伤风咳嗽,自己也没当回事儿,谁知拖久了,竟发起烧来。
起先也没人晓得,府里的人以为他是去米行了,米行里的人又想他新婚燕尔,应是留在新娘子身旁了吧。却不料他已有整整两天昏睡在自己房里,偶尔醒一醒,想起个身都觉困难,渴了饿了身边也没人料理着,身子愈加虚弱了。
迷迷糊糊之间做了好些梦——
像又呆在家乡灰暗的老房子里,父亲新纳的姨太太伸手抚着他的脸,忽而猛地掐上一把,恶狠狠地说道:“叫你娘再凶我!我杀了你给她好看!”年幼的他脸颊上满是红艳艳的指甲印。记忆中,很痛,也很怕;
还仿佛见到母亲在打扮,整张脸红的白的在眼前跳跃着,还对着镜中的自己千娇百媚地微笑,他的叔父一把搂住母亲的腰闪进里屋,他望着房门锁上了,里头传出母亲陌生而愉悦的呻吟;
一下子又晃过父亲被酒精熏红麻痹了的脸,举着皮带追着他满屋子地跑,口中吼着:“小畜生!你再逃!”跑不动了,只好任由他打,听见皮带在自己背脊上绷断的声音,牙齿咬破了嘴唇,说不清哪里更痛些;
还有他的白俄情人,披着廉价的仿狐皮大衣在巴黎幽暗的小街上踱步,望着他盈盈地笑:“先生,晚上要找个伴吗?”他惊诧地喊:“我是彦青,我是你的沈彦青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再一抬头,已成了振君的脸,眼神寒冷刺骨,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束越紧……他很无助,几乎绝望了,不为振君的杀意,只为想喊一声“振君”也哽在了喉咙口,发声不得——
周身好似给千钧巨石压着,哪怕最细微的动作都会带来筋脉骨骼的酸楚,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只听得见自己粗糙而浑浊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