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很忙!有事就在这儿说吧。”彦青道。
段小云沉默片刻,道:“是关于凌二公子的,您听不听?您管不管?”
虽早就猜到他谈的定是振君的事,但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口,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段小云侧过身,指着小街的尽头:“那儿有家茶馆,我们过去坐坐。”
这时茶馆里已热闹了起来,台上有艺人在说书,小二在堂里穿梭着兜售小吃,人声鼎沸。两人在沿河的窗边坐下,上好了茶。
“振君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彦青急道。
段小云端起茶杯来:“不喝一口?”
“有话直说吧。”
“好。”段小云落寞地笑了笑道,“他最近很不快,听我唱戏时也没以前的劲头了,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倒下就睡——沈先生知道吗——应是知道的吧。”
彦青望着杯中碧绿的茶叶沉下又浮起,茶水轻轻地颤着,开口道:“他还要靠段老板照应着。”
段小云道:“难怪二公子做梦时还说您心狠呢,如今见了,果真是心狠了些。”
彦青道:“我确实该担这‘心狠’二字。”
“好吧,本想替他劝您的,可您已把这话都讲出来了,可见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彦青惊讶道:“段老板,你若是真的喜欢他,为何要来劝我?”
段小云嫣然一笑:“大概,我对他担的是‘心疼’二字。”
彦青苦笑一声:“好个心狠!好个心疼!”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不送。沈先生保重。”
彦青走了两步,转过头来:“振君爱听《拾玉镯》,你多唱于他听吧!”
婚礼的那天风日清和。大家都说是个吉祥的好天气。
虽说城里已流行起新式的文明结婚,但古里镇上的人是不搭理的,繁文缛节全要照着几百年来的老规矩,一桩一桩地办。
彦青一大早就被叫醒,任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华服穿戴整齐,去灵堂里给凌家的先祖们上了香,又随二管家从侧门出府,在众多敲锣打鼓的杂役的簇拥下,来到镇口的河滩边上。
二管家解释道:“沈少爷,要累着您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入赘的女婿都要在这儿候着,到了吉时方能回府行礼的。”
彦青笑道:“不要紧,我等着就是了。”
本来么。就像演一出戏,旁人已把脚本写好了,自己只要串串场子,又有什么累的?
二管家道:“那我先回府打理去了。您等着,呆会儿舅爷会来请的。”
“舅爷?”
“不就是小姐的兄弟吗?婚礼上称舅爷的。”
彦青怔怔地:“那,谁来?”
“大少爷正忙得不可开交,大约是二公子来吧。”二管家答道。
“他!——他不是住在外头吗?”彦青惨白着脸。
二管家道:“昨晚已回来了。大少爷也没让他去招呼客人,正闲着呢,应是他做舅爷来接您的。”
竟是他?怎是他!在这种时候怎么见他?如何面对他?
曾在脑中反复想象婚礼上的情景,看见振君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要注意什么——可其实,他的心中从没想过振君会真的出席!
也正因为觉得不会成真,所以才敢想了开去……
可现在!
彦青在暖阳下打了个寒战,心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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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头商铺林立,无论是老板还是伙计,也都是平时生意上打过照面的,此时纷纷过来与彦青寒喧一番,说些吉利话,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沈先生好福气!”
彦青听得很清楚,里面含着的虚伪嘲笑要比真心多得多。他们眼中的他是什么?夹在一群吹吹打打的仆役中黯淡不快的新郎,一个小丑!望着人们嘻笑的脸庞,他甚至都觉得他们已知道了这个婚姻背后的秘密——
一个落破的男人。一个前路无望的女人。一个显赫的家庭。一桩龌龊的交易!
这种想法使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了牙,茫然地望向前方……
然后他看见了振君。
振君带着他一贯的微笑说:“吉时到了。”又对着彦青,“妹夫,我们回府吧。”
彦青听着他冰冷的语调,心尖也仿佛也冻着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劳烦二公子了。”
“不麻烦,我都成你二哥了。哈哈!”振君笑着,手一挥,让彦青先起步。
彦青默默地走着,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他熟悉这条小街上的每一块砖墙和每一片青苔,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回忆中。他还记得振君第一次带着他去看戏,从这里走过,那天,也是振君第一次向他调笑与试探,而他,第一次那么得惊惶失措……
旁边就是状元弄了吧。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目光却陷进了振君的眸子里,胶合着纠缠了片刻,他先移开了。
振君向前一步,和他并排着,低声道:“青,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彦青急步往前走,不敢吐出一个字。
振君赶上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无论去什么地方!”
彦青停住脚步,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时,吹奏喜乐的人群也跟了上来,再没机会说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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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邦候在凌府门口,一见到彦青他们到了,忙差人来在门口设的神龛上点着了香和蜡烛,叫彦青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又拿出一双新鞋来让他换。
“祖上的规矩,入赘的男丁要穿上了新嫁娘做的鞋才能进屋。妹夫,快穿上吧,小妹亲手做的。”振邦笑道。
彦青正要接过,却中途被另一只手抢先了。回头一看,是振君,不禁愣住了。
“我帮你。”振君说着,俯下身去,不理会所有人惊愕的表情,抬起彦青的腿,动作轻柔地给他脱去了鞋,换上新的。
彦青看着他弯下的身躯,依旧呆愣着,竟不知所措地任由他去了。
等到两只鞋都换好了,振君却迟迟不把手松开,反而越握越紧,死死地按住了脚踝。
彦青想挣开,却没有。他的脚被握在他的手里,就象整颗心都被他攥住了。脚踝上撕裂般得痛着,可心痛得更厉害。
他享受这种疼痛——
终于还是放开了手,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道:“妹夫,我可真算是服务周全了吧。”
彦青象刚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喃喃道:“有劳,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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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就设在凤莲的闺房里。由于凤莲身子弱,两人还是要分开住的,因此拜完堂后回洞房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凤莲俏生生地坐在床沿上,脸庞擦得红扑扑的,掩去了些许病容。
彦青心事重重,面对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静坐着,偶尔看她一眼,劝她先休息吧。
她却不肯,说自己常躺着,难得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终于等到外头宾客的喧闹声渐息,彦青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也早点睡吧。”说着,转身去开门。
却听凤莲哭了:“沈……不,彦青。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彦青走到她跟前,轻抚着她的头发:“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凤莲抬起泪眼:“你不怪我……不怪我不能尽妻子的本份?”
“我怎会怪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彦青安慰道。
心中则在默默地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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