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北燕王这一番话,我心里微微一凛,终于明白了北燕王的用意。
怪不得他几次三番地对我表示信任,一副把我当成忠诚心腹的器重模样,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革新变法说来简单,真正实行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但凡变法,必然触动实权人物的既得权力和利益,推行起来可说是步步荆棘,重重险阻。即便能够成功,变法者也难免成为受人嫉恨的众矢之的,而一旦变法失败,就多半要被人当成替罪羊了。
对北燕王来说,这个主持变法的人选自然是拣选外来之人最为合适。因为象这样的人,在北燕既无背景,又无关系,做起事来便不至于瞻前顾后,缚手缚脚,可以大刀阔斧地痛快下手。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变法成功之后,万一此人手中的权力过重,功高震主,北燕王也可以轻易铲除——要除掉一个在北燕一无根基二无后援的外来者,可要比除去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的大臣容易得多了。
北燕王对我屡屡示恩,原来就是为了利用我,想让我成为他清除障碍、收回权力的工具。这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我居然还差点上了他的钩,险些被他词情并茂、情真意切的一番表演打动,看来我的心还是太软了一点。
这个时候是不容迟疑的。北燕王将这样一件重大的机密告诉了我,我只要稍有犹豫推辞,只怕立刻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脑中心念电转,瞬时间将个中关系看了个清清楚楚,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挂起一个同样诚恳的笑容,道:
“江逸无德无能,却蒙大王如此看重,实在惭愧得很。自知无以为报,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北燕王显然对我的态度颇为满意,神情欣然地点头大笑。
“好!寡人何幸,得你相助,北燕定可夷平诸国、一统天下!”
做的好戏!我在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以完美的笑容相回应。
不管祁烈如何对我,西秦终究是我的国家,我又怎会助北燕夷平诸国,灭掉西秦?不趁此良机帮着祁烈从中煽风点火、挑动内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唉,只是这样一来,北燕是再也不宜久留。否则我难道真的要鞠躬尽瘁地替北燕主持变法不成?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想。看来不管有多少困难,也得赶快救出萧冉,带着他们父子早日开溜。
可是这一段日子,我固然是在北燕的储位纠纷中越陷越深,难以脱身。萧冉的处境也日趋恶劣,行动自由大受限制,几乎等于被北燕软禁了。
麻烦的起因还是出自东齐。
自从东齐王死后,东齐的新君迟迟未立。摄政王萧俨一力扶持肃王萧秦继位,与萧冉的舅父、吏部尚书周重为首的拥储派大起冲突。两派势力相持不下,萧秦始终没能继位,倒是在周重一派人的大力策动下,第二批迎萧冉回国的使节又到了北燕,并提出了割让五城、纳币输绢的条件以换取萧冉的自由。
东齐越是想接萧冉回国,北燕越觉得奇货可居,更加要牢牢地扣住萧冉,好向东齐狮子大开口地提条件。为了防止萧冉逃回东齐,北燕对萧冉的控制一日严过一日,质子府外长期有一队骁骑营的人马全天看守,严格限制着萧冉的行动自由。至于暗中还埋伏着多少萧代的手下在暗中监视,那就连我也探查不清了。
我手下的禁军和城卫虽然不少,但他们毕竟是北燕的军队,就算再服从我的指挥,也绝不可能做出背叛北燕的事。在这种情形下,以我目前拥有的力量,要偷偷把萧冉带出质子府,并送他一路安全回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贸然行动只能是自取死路。就算小晋再心急如火,这件事也只能一拖再拖,日复一日地拖了下来。
唯一可以让我稍微放心的是,自从上任以后,我同样可以安排人手随时监视质子府的动静,并暗中保护萧冉的安全。
虽然因为公务繁多,我无暇经常去看萧冉。但通过质子府中的总管、也是十四年前就跟随萧冉到北燕为质的亲信周安,我可以随时知道萧冉的近况,然后再转告给小晋。
然而这些平安的消息并不能令我们真正安心。凭小晋对萧俨和萧代的了解,以及我对形势的判断,目前的平安无事只是一时的假象。局势越是僵持不下,他们就越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延迁下去。新君一日未立,萧冉的存在就一日令萧俨不得安宁。前几次的努力没能成功,只怕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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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宫,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走了不知多少工夫,我才愕然地在一处围墙高耸的宅院外面停住了脚。
不知不觉间,我竟走到萧冉的质子府来了。
看来我对萧冉的安全真的是很不放心……
要不要跟萧冉谈谈目前的形势,顺便警告他多加小心呢?走向那两扇大门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萧冉的行动虽然受到北燕的限制,但对于到访的客人,看守质子府的官兵还不敢阻拦。我畅通无阻地进了质子府的大门,府中的总管周安已闻讯迎了出来。
“萧冉呢?又在后院的书房?”我笑着问他。
因为到这里来过几次,又在暗中常有联络,我和周安已经很熟悉。周安是萧冉母家的家奴,跟着萧冉有十几年了,武功不错,人也称得上精明能干,是萧冉身边最可靠的亲信。因为知道我一直在暗中保护萧冉,他也早已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可不是吗。储君早上一起来就进了书房,连早饭都没好好吃!”
周安无奈地摇着头,引着我到了后院的“随心斋”,便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北燕对萧冉的态度虽然轻慢,表面上的礼数和待遇还算差强人意。这座质子府虽然说不上豪华气派,地方倒也不算太小。整体上建得马马虎虎,十分寻常,但后院的“随心斋”因为是萧冉平日里流连最久的书房,布置得却十分清幽雅致。
“随心斋”地方不大,除了一明一暗两间屋子,院里便只有两棵梧桐,半圃花草,以及一个小小的池塘。那两棵梧桐生得极为茂盛,绿荫如盖,几乎遮住了半面书房。
萧冉正在窗前的树荫下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连我走到窗前都没有发现。
见萧冉忙得如此投入,我一时有些不愿打扰他,轻轻在窗外停下脚,没有出声。
萧冉正在专心写字,对身边的变化全无所觉。隔着半开的窗子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清秀的侧脸,微垂着头,一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细长秀美的眼睛也低低地垂着,双眉因为凝神思索而微微蹙起,神情专注而宁静。
看着眼前的萧冉,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清淡平和的沉静气息,但是在沉静平和之中,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寂寞味道。
极轻极淡,难以察觉,却是深入骨髓的寂寞,几乎已完全融入了萧冉体内,成了他整个人的一部分。
十四年的质子生涯,经年累月的离群索居,周围到处是敌意的眼光,却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受尽欺凌,尝遍白眼,除了身边的少数亲信,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样的日子,他大概已经忍受得快要麻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