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因迷恋他的风采而入营,岳麓再怎么大剌剌的性子也不敢明言,毕竟在初识时已经对他直言自己颇有余桃断袖的心思,即便白齐飞当时表明不以为意,仍不希望扯到这话题上,徒增尴尬。
白齐飞却不知是知趣还是真忘记,数年来还真从没提及这件事,可岳麓待在他身边却是日日贪求夜夜苦思,却哪料得这年入了中军帐会和他的关系有这样的进展!
两人逛入市集那茶楼,迎头就听见激烈喧嚷的锣鼓及叫好声,看来这破旧的看台上又演了出动人心魄的戏码。
两人跟着明眼的小二蹭进满满人潮的店里,七拐八弯的到了楼上。
彷佛历史重演,岳麓想起数年前,自己只是茶楼游客,这会儿身份不一样了,但白齐飞却一样深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
瞧了半天戏,白齐飞注意到他心思飘浮难安,终于拍拍他肩头:「走吧,咱们再四处走走吧!」
说着,踱出茶楼到市集又晃逛起来。
「先生真有眼光,你眼前这竹简乃是宋朝名将岳武穆亲书的诸葛武侯前后出师表啊!」一身边关民族衣饰,却怪腔怪调的说起京话,脸蛋浑圆,人中还留着两撇老鼠须的摆摊老板,露出谄媚至极的笑容,鞠躬哈腰得朝岳麓身畔走来:「瞧先生一表人材,眼光必是独具,我这东西一向卖给识物的有缘人,若先生要,我可以少收几两银子,算是交个朋友吧?」
岳麓一醒神才发现茫然间,自己不知不觉停在街口那旧书画摊边,他望了老板一眼,顺手将那名为岳武穆亲笔手书的出师表竹简拾起展开。
白齐飞却马上接过他手上文简:「你不是一直不欣赏这武侯嘛!怎么对他的出师表认真起来了?」
岳麓心一怔,转道:「人说,读出书表不哭者不忠,我默了好几次,怎么也哭不出来,可总想你如此赏识武侯,忍不住就再看一下。」
「若你想看,不需买,我默给你听,要吗?」白齐飞挑挑眉,不等岳麓应声就背着手,身形潇洒的缓缓前行,嘴上则侃侃而语,岳麓忙放下竹简,抛下兜转的书摊老板匆匆跟上去。
但听白齐飞沉混慵懒的语音轻易就划破吵杂扰攘的市集,幽幽钻入耳里,「亮曰:「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然者,虽兵多何益……」
黄昏市集,路人渐渐稀少,两人直到了街口,白齐飞总算念到出师表最后几句,他沉着的语气亦渐转凄伤:「鞠躬尽粹,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岳麓觉得白齐飞的眸子闪了异样愁思──
这出师表真这么感人吗?
不,岳麓虽然性格粗豪心思却细腻,他深知白齐飞这抹愁绪有源由,不是为了出师表更不是为赋新辞,而是他心里有事,或者说自己心里也有事。
岳麓皱皱眉,藏不住关怀的意念,正想开口询问,白齐飞却已上了马儿,岳麓只好也跟着上马,待追上时,已双双步出市镇,突见郊野盾入一片鹅黄,彤云滚滚,在天边化成一遍金色云海,迎着这天然惊奇的景色两人一时都痴了。
「岳麓……」白齐飞不望他,突然轻叫一声:「若……我现在要你随我离开中军营,你还会犹豫吗?」
「现在?」岳麓自美景中回神,忙策马踱到他身畔。
「嗯,现在!」
岳麓还是没一下憬醒,只听白齐飞又淡然一叹,便抬起头,着眼望向昏黄日色道:「咱们得赶回营区了!明夜中军行辕要议事!」说罢,不等岳麓开口,双腿一夹,雪白身躯宛若套了件金黄外褂,急箭似的直往黄沙道上疾驰而去。
怔楞的岳麓意识仍在,忙夹马随行,过往的飞沙痛迷了眼,然而他整个人却像木了身子,只觉一颗心突然像被鞭子抽了老大一下,硬生生滚热疼痛起来。
「齐飞!」岳麓开口一喊,风沙马上强灌入喉,教他不得不闭上嘴,只得勒紧缰绳,双腿用力一夹,加快速度追上白齐飞,奇怪的是白齐飞却像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竟是等同的加快了速度。
怎么回事?他想去哪啊?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越奔越快,直把两人戴往白光红日交替的草原绿漠中,身畔的温度随着路程渐渐低迷,入夜风凉了。
岳麓跟他一段路越觉得整个方向离军营越远,瞟望四野,平地草坡无数,郊道越行荒凉,月光斜照,风沙遮蔽视线,不由得狐疑追喊。
好不容易,白齐飞座骑脚程慢了下来,岳麓赶紧勒马追到他身边,两人才在一个矮坡上停了下来。放眼所及尽是一片寂冷的草原,明月如盘,繁星点点,远处几个土堆民舍及零星的残破蒙古包,让人有种身处沙洲孤岛的错觉。
岳麓张遑四顾:「齐飞!这路是不是走偏了?这里离咱们驻营地似乎反了向!」
听不见白齐飞回话,岳麓轻动缰绳策马挡在他前方,终于和他四目相对,然而白齐飞并没有和他对视,而是将焦点锁向岳麓身后的深蓝穹苍,面无表情沉声道:「岳麓,你可知要将这片草原包围得动用多少弟兄?」
「什么?」
「十来万……得动用十来万的子弟啊!」白齐飞扫了草原一眼,神情凄凉:「等省一围起来,这碧草青坡中的物资就断了,到时将流多少血饿多少百姓……难以数计了!」
皎月下,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彷却恍如文弱书生的男人,为了黎民百姓家国存续的重战要事这般愁眉不展,甚至为了疏发情绪特别跑来这里凭吊似的徘徊,自己官卑权轻,对于这股朝野渐将成形的压力并无法像中军决策之一的白齐飞相比,然而在惊觉自己从入军营起,满心竟只存着对他一厢情愿的贪图爱恋就自惭形秽。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白齐飞闭上眼,迎着草原的风,叹了口长长的气。
白齐飞回过意识,朝他惨凉一笑,想抬手打断他的话,岳麓却已低声道:「你放心,除非我送了命,不然必定帮你守好疏资要道。」
白齐飞脑一乍,没想到岳麓会突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原先在脑海中沉重而纷乱思绪登时转了个大弯。
「我自入军旅,想得尽是你的一言一笑,根本从未把任一场战事放心底……现在想来,真是辱没你了。」岳麓认真极了,他坐在马上,惭愧而坚定道:「我没有资格和你兄弟相称,更没有资格要你和我一起天长地久,只求你心里记着曾有我这样一个人就好。」
岳麓掩不下的心脏狂跳,低着头等白齐飞回应,可沉默让他一张脸涨得血红,执缰的手也抖了起来。最后实在受不住,头也不再抬,直接扯了缰绳掉回马头,不料却在同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待一回头才发觉白齐飞竟然已笑得东摇西晃,甚至趴在马上久久不能动弹。
前一分钟还沉浸在寂寥万状的岳麓这会儿更加不知所措,尤其是半刻前好不容易才将这英伟的青年将军恭恭敬敬的摒出心门,现在根本还没想好该用什么眼光面对他。
想起那两月独处,他的眼波和笑容都如此体贴、温柔,彷佛眼里只有自己。因此,才会一直贪图着,可却绝不是这样东倒西歪让人毫无思考意识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