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抱着五箱鞋盒回来,丢下她和雷干城就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平生头一遭,她觉得自己跟雷干城在一起时感到危险重重。
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找鞋这事上。要找不时髦的很难,因为只只都流行得不得了,想来他都是推荐自己的舞小姐上这家店挑鞋,也或许他根本就是进口商。
佟信蝉满腹疑窦地坐下,脱去平底鞋后,不想十只涂了蔻丹的脚指头便赤裸裸地现形了,她紧张地瞄了雷干城一眼,见他撑拉着一双弹性黑丝袜试韧度,总觉得有点诡异,让她联想到古代女人用裹脚布上梁自杀的那一幕,赶忙将鞋一套,反射性地往旁一跳,连镜子也懒得照,便说:“好了,就这一双。”
“你不试试别双吗?”雷干城话是问得客气,却强制地将她拉回来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半跪在她前面,将她的鞋一拔,不请自来地替她套上丝袜,他动作缓慢地为她套上袜,尼龙料拉到右脚踝,接着换左脚踝,上到右膝头处,再回来料理左膝,总算他放过她快软掉的大腿折回来套新鞋,亲密的动作温柔不唐突,倒是令她难为情,这一难为情起来,心上所有的疑团都化开了。
他一副就事论事的说:“我倒觉得这双比较合脚,大概是你穿上丝袜的关系吧。我建议你将袜子穿好后照一下镜子瞧瞧。”说完径自背转过身去,让她善后。
佟信蝉透过一层裙子迅速地将丝袜拉到腰际,整平衣着后,红着一张脸蛋儿看着镜子里颀长的背影问:“你怎么猜到的?”
他转身走到她身后,两眼定睛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将她的长发一圈一圈地卷上,顺手盘在她脑后,几撮不听话的发丝掉落在她颈边,他倾身低语一句,“我在你吴兴街的公寓里碰到住在三楼的郑先生。”
她的心卜通卜通的跳,紧张得不敢去搔痒脖子,“噢。”
可是他彷佛对她的脖子起了兴致,抬指沿着她颈间的纹路上下摩挲着,继续解释,“隔日我委托朋友请正牌的张李如玉到我的餐厅吃饭亮相,我得承认她这个正牌张李如玉的冒牌身材倒是比你这个冒牌却又货真价实的身材有看头得多。眼睛蒙上一块布,我倒也不介意和她上床,只是……”
割鸡脖子也没他这么磨人!佟信蝉倏地转身喘着气说:“你和她……”
上床两个字就是讲不出来,卡得喉头溢着酸楚。
“瞧你话才听到一半就跳起来了,你听我把话讲完好吗?”雷干城拋给她责难的一眼,继续说:“只是我刚好没法欣赏她巫婆似的笑声和两道艺术纹眉,待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人了。”
佟信蝉盯着他,心上的乌云是开了,双手却紧掐着他的袖子,头一低心头话也溜了出来,“你明知道我嫉妒心重,会在乎,你我之间欠公平。”
“你这么说才有欠公平。我也会嫉妒,也会在乎,但我却没办法表现出来,几年前成全姓董的就已经很勉强了,这回又得成全郑呈恭。”
佟信蝉愣头愣脑地说:“郑呈恭?”她茫然地看着他。
原来玉树没帮他传话!他想了一会儿,笑了出来,“算了,没什么。”
她怎么可能就此算了,“你在嫉妒姓郑的!那晚在国家戏剧院里,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推着我隔天就嫁给人家哩!原来你是昧着良心装出来的。”
他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一手支着她的后颈项,打算用嘴堵去她的气焰。
她气得猛槌他,“你说得倒是挺容易。”
雷干城将她箝制在自己的怀里,急促地解释,“不容易。为了你的幸福,我逼着自己去强扮笑脸。”
“那么请你别再这么虚伪,我的幸福禁不起你的大方。”
“既然如此,咱们结婚吧。”
佟信蝉噤了声,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别扭地说:“我宁愿做你终身的舞伴就好。”
“我的妻子就是我终身的舞伴。”
她还是摇着头,“不行,上回妈去行天宫时求过签……”
“我以为那是你拿来打发隔壁赵太太的藉口。”
“你坐那么远,怎么听得到?”她一脸尴尬,满脸愁容地解释道:“我本来是压根儿也不信的,但就怕有个万一……”
他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就是因为怕你担忧一辈子,我才不要你跟着我。尤其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能我还没进手术房你就垮了,这不是我高兴见到的情况。”
“好,我们结婚,明天就结。”
雷干城终于满意地笑出来了,“说定的事谁也不能赖。现在,知道我最想和你做的事是什么吗?”
佟信蝉脸红了,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走到小范的办公桌上,抓起几卷带子,将放音机转起,转头毫不同情地导正她放逸的思想,“还没那么快,我想先跟你跳只舞,至于教你脸红的压轴戏则是摆在后头。”
“在这里?你不嫌空间太小吗?”
“做压轴戏倒是不会,若要跳得尽兴还是得到大一点的场地。”
“譬如说?”
“譬如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够你这个姱女跳个过瘾。”
于是,他们跳了一整晚的舞。先在定期聚会的土风舞团里插花,没想到曲终,人竟依依不散,两人被众人拱到中间示范起交际舞,从华尔滋到狐步,从吉鲁巴到恰恰,只要有人点名,无一不跳;唯独探戈一被提起,两人是同心同意将手一撤,大嚷不会跳,等快到子夜时,他们才偷偷拎着录音机跑到别处,拥着彼此,以心去舞出一段生命的探戈。
午夜时,他们像孩子似地在街上东奔西撞地跑着,跑一阵子停下来喘气,双手一牵又继续跑,十分钟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她摘掉鞋子,喘气喊累。
正巧一家豪华大饭店就在几尺之隔,两人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
雷干城吞进一口唾沫,问:“饿不饿?”
“饿昏了。”
两人像一对疯癫的难民走到饭店柜台处,女服务员不知所措地瞄着他眉上的疤及汗涔涔的皱衬衫,看着他掏出身分证填单,并且正经八百地要了一间头等房,接着马上充阔地点了香槟酒、法国大餐和水果,佟信蝉则在一旁吃吃笑着。
最后是值班经理出来应付他们,接过单确定投宿者的大名和证件符合后,马上换了一张紧张的笑脸,领着他们搭电梯去找房间,并解释着,“雷先生,很不巧,本饭店的法式餐饮过了十点后便打烊了,可不可以让我问看看其他厨房是不是肯接单?”
雷干城往他肩上重拍了一下,要他别担心,“我刚才在楼下是跟值班小姐开玩笑的。
我和老婆两人现在饿得发荒,三明治、小笼包都行……”她拉着他的袖子,要他倾下头听她说话,不到十秒他听完她的悄悄话后,臭脸是拉得跟马一样长,猛瞪她好几眼后,才回头对经理说:“更正一下,事实上是三个人,我老婆刚刚才让我知道她怀孕了,很饿。所以,你们有什么就先送什么,但省了香槟,改送果汁吧。”
经理领他们进入房间后,第一件事是拨电话给厨房下达指令,并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鲜乳倒进杯子里,递给佟信蝉,接着才专业地解说房间的摆设与用具,等到侍者将餐点送到后,才阖上僵掉的嘴巴,镇定地退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