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翩然昏昏沉沉地在街上走着走着,直到天色由晴转暗,乌云密布的天上落下哗啦啦的雨水,淋在身上,冰凉入骨。
倏然一惊,自重重迷雾之中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数眼,才惊觉自己已不知不觉地回到大杂园里,放任大雨湿身,茫然静看昏暗无光的天色,伫立在后园好半晌,就被刚刚由房间中出来的白兰芳拉了过去。
「翩然,你傻了吗?怎么站在庭中淋雨?」在窗框中看见白翩然狼狈的身影时白兰芳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及至走近,不禁讶异,忙将他拉进房间里。
由湿透的头发和衣服上滴下来的雨水立刻就地板上做成一个个小水洼,眼见白翩然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白兰芳年轻俊美的脸蛋都绉成一团,叹息一声,转身取出方巾和干爽的衣服,为他替换。
「翩然,到底出了什么事?看看!你的样子多么狼狈。」白兰芳边为白翩然褪下湿淋淋的衣物,边喋喋不休地问话,「你不开心吗?告诉我……」
白翩然一直呆若木鸡地随他摆布,冷得缺色的唇瓣紧紧抿着,未曾响应过一句,反而是白兰芳的声音首先停顿下来。
原来是他在为白翩然褪上衣袖的时候,见到他的拳头捏得死紧,仅仅窥见一角纸张,不觉好奇。
板开他的手取出纸团一看,白兰芳倏忽地惊呼起来。「一……一万两!」
这么大额的银票,他只有小时候在家里的帐房看过,被赶了出家门之后,还以为这一辈子不会有机会再见,想不到……
「翩……翩然,这一张……银票是怎样得来的?」白兰芳的唇瓣颤抖着,杏眼紧紧地看着白翩然的脸蛋,就怕他是做了什么错事,才落得这个失魂落魄的模样。
在进了房间后,一直沉默无言的白翩然这时才第一次对白兰芳的声音起了反应,只见他摇一摇头,以黯然无光的眸子盯着地上的一角,将缓慢而没有起伏的声音一字一语地吐出喉头。
「放心!这只是我出卖了一切的报酬……」语末声调一转,竟尔大笑起来,只是笑声凄楚,回旋空中,就如寒冬中的冷风刺骨,予人一阵酸痛难当。
不明所以的白兰芳怔忡地看着他,却见在笑声之中,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已滑下了两行清泪,如雨中梨花,满是凄苦之色。
第五章
在床上倏然地睁开眼睛的白翩然,呆若木鸡地看着头顶上淡黄色的床帏半晌,小心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九年了,原以为多少已经淡忘的痛仍然留在心头,每一次想起,心头都是一阵抽痛。
看看窗外明媚的天色,他也不过小睡了二个时辰左右,掀开被衾下了床,再细心地为仍然昏睡的白兰芳盖好被子,离开寝室。
他住的是离堡中心甚远的一个清冷小院,四周都被幽静的林木包围,不闻半点人气。
眺望唯一与堡中相接的清静小路,心知不会这样快有回音的白翩然,站了起身,拂一拂身上的尘埃,绕到院子的后方,打算先为自己梳洗干净。
他这小院子虽与外隔离,但是最大的好处却是林木草蔓之后的一个小潭。
那是他在一个偶尔的机缘下发现的,只要拨开院后的茂密草蔓,就可见一个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石洞。
石洞贯穿堡外,可能是当年龙腾堡的主人在筑堡之时,刻意留下的一条离堡之路,只是时日渐长,草丛滋长而日渐被人遗忘了。
由石洞向外行二十余步,可见到在高耸的林木包围之中的一个小水潭,在日光之下,水清而无色,潭底是大片光滑的石头,最深的地方也不过腰际,水流缓缓,偶然打在石上,传来玉碎之声,行近岸边就带来一阵通体沁凉之感。
因为他的院子之内并无水井,自从发现了这一个小水潭之后,他就经常在此梳洗,打水,免去了不少功夫。而最重要的就是可以从这儿悄悄走到市集买药。
此时,白翩然解开发髻,呆呆地看着清澈潭水中的倒影,水中的人满脸憔悴,连眉下的那双丹凤眼亦不复当年的晶莹媚惑,眼角上的几道细纹正刻划着这些年来的心力交瘁。
每一次看见水中的自己,他就会想,为什么当年他要苦苦纠缠根本不属于他的一切,以至落得今日的疲困。
当年他用慕容春申留下来的银两为自己和白兰芳赎了身后,本来是可以拿着余下来的银两衣锦回乡的,可惜,他偏偏是个不甘之人。
这一点实在很奇怪,从前的他明明是乐于认命的,小时候认命地被二娘欺负,被父亲卖掉,长大后认命地做一个没有人看得起的戏子,但是他偏偏不能够认命地失去慕容春申。
日积月累的小火花,在遇到慕宫春申之后,在死寂的心湖中燃点起来,一切理所当然的甘心全变成不甘,这一份不甘令他决意作出争取。
他将慕容春申留下来的万两银票兑换成银两,请白兰芳为他带回家乡,自己只取了其中的五十两作为盘缠。
那时他只知道慕容春申是北方人,对其它是一无所知,如此一去可说是前路茫茫。
记得上路之前,白兰芳就拉着他的衣袖说过。「北地茫茫千万里,你如何找得到?你何苦去找,找到了又可以如何?」
其实白兰芳问的问题他早就想过,只是当时的他心中充斥了不理性的念头,既不忿慕容春申的抛弃,亦不愿相信慕容春申果真如此轻易地舍下了他。
他心知以自己的性格如果不能够面对面地问个明白,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死心,如果要让心中的不忿,牵挂纠缠他一生一世,他宁愿亲身去面对。
白兰芳也曾提议两人先回他的家乡,待他见过家人之后再行上路,只是,他想了整晚,辗转反侧,实在怕回到家乡之后不知道如何面对亲弟。
当时子文也有十五岁了,如果问起那些银两从何而来,他应该如何回答?又可以回答什么?说是他卖身得来的吗?
还是说,有人可怜他所以送给他的?诸般顾虑之下,只得将思乡之心暂且压下,抹去眼脸上的泪水,孤身上路。
他与白兰芳多年来朝夕相对,早就情如兄弟,当日白兰芳还坚持要随他上路,后来在他的一番说服之后,才答应先为他将银两带回家乡,亲自交到亲弟子文手上。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之后,他凭着心中的一点冲动出发,生平第一次孤身上路。
从江南到北方一路上何此千里,而且越是北上天气就越是寒冷,他一个文弱的江南子弟,在路上历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了北方,手上的盘川已几乎用尽。
幸好慕容春申之名在北方确是声名显赫,只是随便问一个路人都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出他的英雄事迹。
白翩然得到路人的指引,费了十多天路程去到盘踞龙角岭上的龙腾堡,却不得其门而入。
龙腾堡名扬天下,自然不会给一个寂寂无名的小辈进入,在堡外被侍卫阻挡,要他先出示拜帖,并在外等候之后,白翩然才想起这一点。
带着尴尬之色,在包袱中翻找了好一会后,才不舍地将贴身收藏的玉蝴蝶递了出去。
亲眼看着侍卫将玉蝴蝶送了进去之后,他在细雪轻飘的堡门前坐了三个昼夜,轮流守备的侍卫看不见他,他的眼中亦没有他们的身影,疲倦的双眸只紧紧地盯着密闭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