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瓦砾堆中传出来。
韦长歌脸色微变,踏上一步。
蜷在施里右边的那个人扶着一根烧焦的梁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向韦长歌三人,一面呻吟着念道:“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韦长歌诧异地挑起眉,询问地看着韦敬。
韦敬低声道:“他叫程然,镇上的人说,他是桑青从汉阳招赘来的丈夫,桑青搬来这里没多久,这男人就跟着搬进了李家。起火的时候,我看他收拾了细软想偷偷溜走,觉得不对,就把他拦下了。可这几天他也不逃,就跟施里一样傻坐着……”
韦长歌微一点头。
他注意到程然的手上拎件什么物事,等近了,才看清那是个藏青色的包袱,有的地方已经磨出了线头,沾满了灰,几乎看不出本色。但是韦长歌也知道,这个包袱里装着的,大约是比这所大宅更加值钱的东西。
明珠蒙尘。
就像这包袱的主人。
程然要是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好好睡一脚,也会是个俊朗不凡的男人,可是现在,他却委顿得像株十天没有浇水的花。程然慢慢走到跟前,他看看韦长歌,又看看苏妄言,茫然的眼神居然清醒起来。好像忘记了身上的衣服已经又破,他振了振衣衫,清清楚楚地道:“是我放的火。”
韦长歌有些惊讶,看向身边,苏妄言侧了侧头,也正看过来。
“火是你放的?为什么?”
程然没有回答,却冷笑一声,问道:“她有话要告诉韦长歌——你们谁是韦长歌?”眼神冷冽,竟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恨意。
韦苏二人都是一怔。
“我……”
苏妄言刚要开口,韦长歌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他衣角,自己上前一步,微笑道:“我就是韦长歌,你是程然?”
程然闻言眼睛陡地瞪圆了,死死盯着韦长歌,像是想在韦长歌脸上剜出一个洞来。
韦长歌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过了好一会,突听得什么东西“格格”在作响。
韦苏二人都呆了呆,这才发现,这声音,竟是程然的两排牙齿在咬得作响!韦长歌恍然地一抬头,便又碰上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一时间,他的心怦怦的跳得剧烈起来——这个叫程然的陌生男子,何以对“韦长歌”有这么深的仇恨?
程然咬着牙,缓缓道:“她要我告诉你,叫你快走!”
“走?”韦长歌脱口问道:“听到桑青最后一句话的人是你?”
程然动了动嘴唇,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最后点头道:“是啊,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是‘叫韦长歌快走——’……”
说完了,那刀子一样的眼神黯淡下来,又变得空洞而茫然。
韦长歌继而又问:“……你为什么要放火?”
程然先是嘿嘿冷笑,那冷笑渐渐成了放声大笑,笑完了,他抹抹眼角,蹒跚着走向身后的瓦砾,靠着一堵垮了半截的墙壁坐下了。韦长歌忍不住跟着走过去,又再问道:“你为什么要放火?”一连问了三次,程然却默不作声,无神的双眼发着直,瞬也不瞬地盯着虚空,一脸木然,若不是片刻之前还见过他走动、说话,韦长歌说不定真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韦敬无奈道:“这两天属下问过他上百次了,他就是不肯说……”
却听旁边突地一声冷笑,苏妄言截断道:“有什么好问的?桑青既然买得起这么大一座宅子,她的钱还会少么?你们倒是不妨问一问,桑青到底给了他多少钱,才让这位一表人才的程公子心甘情愿做人家的入赘女婿?”
程然眼神一荡,肩头也微微颤动着,但只刹那工夫便又平静下来,还是一脸活死人般的古井无波。
苏妄言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冷笑,快步上前,把他手中的包袱用力扯了过来,大声道:“你们怎么不过来看看他到底为了什么?!”说着,把包袱重重扯开掷到地上——厚厚的一叠银票应声跌落出来,金灿灿的首饰、器皿,五颜六色的翡翠玉石随之在一片废墟中滚落一地,照得人眼花缭乱。程然也不去拾,只看了一眼就埋下头。
韦长歌不由疑惑更甚。
苏妄言已接着道:“看,你现下可知道他是为什么了?”一边说一边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会意,点头大声道:“是,我现在知道了!是为了一个钱字!”
“不错。除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为了钱,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答应入赘?如果不是为了钱,他何必受这种委屈?如果有办法可以让他既得到很多很多的钱,又不用留在这里受气,你说他会不会去做?”
“可是桑青是他妻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唉,你难道还不明白——桑青有钱,可以买来丈夫;他有钱,难道就买不到妻子么?这里有这么多钱,足够他讨上十个八个老婆开开心心地过完后半辈子,他当然不愿意再对着一个买了他的女人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两人一唱一和,程然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突地大喝一声“够了!”攥紧双拳,霍然立起,怒喝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
苏妄言悠然道:“你既然不肯说,那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要说什么想什么都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程然又急又怒,勃然道:“你们天下堡就这么欺负人么?!”
苏妄言双手抱在胸前,竖起食指晃了晃:“一来,我不是天下堡的人。二来,你不说也就罢了,我们自己猜猜也不行么?”
程然不由气结,指着苏妄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恨恨地说不成句。
韦长歌笑着拍拍苏妄言肩头,向程然道:“他说的不错,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放火?”
程然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道:“好,我说!”略定了定神,冷笑道:“不错,火是我放的!你们何必还来问我为的是什么?你们不是都猜到了么?那个婊子、贱人!我恨她!我就是要她死!哪怕到了黄泉路上,到了阎王爷跟前——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她!”说完了,死命咬着自己嘴唇,一丝鲜血很快顺着他的牙齿流下来,程然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然死死咬着。
韦长歌道:“你流血了……”
程然嘶声回答:“这点血算什么?你看不出来么?她死了,我就开心了!我能这么开心,流这么点血又有什么关系!——哈,你们都知道我叫程然,却不知道,‘程然’只是我的名字,我不姓程,我姓李!我的名字,是李成然!”
苏妄言心念电转,轻声向韦长歌道:“桑青一直称呼自己李寡妇……”
只说了一半。
韦长歌沉吟点头。
李成然却已听见了他这半句话,当下不住发出冷笑声,道:“你们可知道她为什么叫自己李寡妇?只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寡妇,她本来,就是李家的寡妇!”一顿,带了点恶意地缓缓开口:“她是我的嫂子——”
六 摩登伽
韦苏二人都是一愣。
“什么?”
“她真的是寡妇?她真的有丈夫了……”
身后传来不约而同地两声惊呼,一个是韦敬,另一个,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的施里。施里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这时更是一片铁青,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韦长歌三人见了,不免又是好笑又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