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反问道:“不错,还能是什么?”一顿,冷眼看着她脸色,又道:“他们答应了你什么?剩下三个月,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这个娘便只用再当三个月么?还是说,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桑青只是默不作声。
苏妄言抱手而立,突然灵机一动,便轻笑一声。
桑青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苏妄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惋惜地叹了口气,闲闲道:“他们是什么,你最清楚——他们说的没错,到那时候,他们也是决不会留你了……”他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三人那番对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见她像是对那兄妹俩十分害怕,便趁机挑起这句话来。
桑青果然闻言一震,神色也难看之极:“你、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妄言也不答话,只含笑看着她。
桑青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低声道:“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苏妄言有些失望,却也有些不甘心,叹道:“好,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算了。你若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吧。不过,他们是什么,你自己应当清楚。”——这句话,他已经是说第二次了,桑青抬眼望着他,惨白的脸颊被风一吹泛着异样的红色,眼神瞬间千回百转,那挣扎的目光最后还是暗淡下去了。
她低声道:“你是谁?”
苏妄言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我……”想了想,四下里看了看,走到街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转身走回来,笑道:“你要是有事,就带着这东西到天下堡去找韦长歌。”
桑青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放进随身带着的香囊里,回身匆匆走了。
***
“所以,让施里送石头到天下堡的桑青,就是蓬莱店里那两个孩子的娘,也就是跟花和尚说过话的那个顾大嫂——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我只是隐约觉得,花和尚的事,桑青的事,一前一后都发生在蓬莱店里,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果有关联,六丑,尤其是无是非,他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后来无是非告诉我,在那村子里,花和尚不断地追问那女人什么,那女人除了‘不知道’就只回答了一句‘那就是我的孩子’。我于是就想起桑青来——那天晚上,她也是回答我说‘他们是我的孩子’。无是非不认得‘顾大嫂’,又说看花和尚跟‘顾大嫂’说话的样子不像旧识,可那么巧,花和尚死在蓬莱店,差不多时间,桑青带着两个孩子,也出现在蓬莱店!再一问,果然无是非和花和尚遇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桑青。”
“那桑青又为什么回心转意,让施里带着信物来找你?”
“不知道。我也是看到桑青送来的香囊,才又想起这件事……这么说来三个月早就过了,不知道现在那两个小孩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跟桑青在一起?”
苏妄言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鬓边有几缕散落下来的发丝,随着马背的起伏,被扫过脸畔的风吹得微动。
距离汉阳还有二天的路程,夏日的晴空,高、而远,天空中,某一个小小的黑点转眼到了头顶,在头顶盘旋了一阵,俯落下来。
韦长歌眼中的笑意变得凝重。
信鸽准确地停在他掌心里,腿上用红线绑着一张纸条。韦长歌不急不徐地取下来打开看了,抬头看着苏妄言。
苏妄言侧身过来:“出了什么事?”
“啊……”
韦长歌暧昧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桑青死了。”
“……”
“有人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韦长歌快走’……”
苏妄言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光芒,随即很快敛下了。
***
在陆家镇,人人都叫桑青“李寡妇”,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连她姓什么都没有人知道。她搬来这里是在三个月前,但,从她搬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女人。
据说事情发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一个坐着青布小轿来的女人扣响了乔府朱红大门上的兽头门环——这个时候乔府大老爷正和往常一样,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叫了四碟小菜,悠悠闲闲地吃着早饭。没想到当天晚上,乔府所有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就带着下人丫头从后门悄悄离开了,三更时,十四辆马车飞快地驰过了陆家镇的石板路。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乔府的金漆招牌已经不见了,只有这个自称“李寡妇”的女人在门口笑吟吟地和镇上的人打招呼。方圆百里最大最气派的乔府,当年的乔尚书告老归田后修葺的宅邸,就这样一夜之间易了主。
——这个故事韦长歌和苏妄言两人从进入汉阳地界开始,至少已经听人讲了六遍。
但是现在,这个金雕玉砌气势不凡的宅院却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马还没停稳,韦敬已经赶上来迎住了:“堡主!苏公子!”
苏妄言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像要亲眼确定似的,牢牢盯着眼前的废墟。韦长歌紧抿着嘴唇跟在后面,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韦敬立刻答道:“回堡主话,苏公子让属下带着施里快马赶来陆家镇,我们到的时候是三天前的夜里。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烧起来了,火势很大,把整个陆家镇都照得像白天一样,虽然有许多人在救火,还是控制不住……”
韦敬迟疑了一下,道:“施里要冲进去救人,是我把他拉住了……实在是火太大……没能把人救出来是属下失职。韦敬甘愿受罚!”
韦长歌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妄言已经笑道:“罚什么,你做得不错。”四下看了看,问道:“桑青的一双儿女呢?也死了么?”
韦敬诧道:“桑青有儿女么?可是,据说她当初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来的,也没人知道她还有儿女!”
苏妄言轻轻点头,转而看向韦长歌:“那两个孩子看来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韦长歌沉吟道:“你在蓬莱店听到他们说的三月之期,难道真的是说让桑青继续作他们的母亲三个月?”说完了,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情理,忍不住摇了摇头,又问道:“施里呢?”
韦敬表情古怪,苦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废墟。韦长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瓦砾堆中竟蜷缩着两个人。那两人都是满身灰烬,动也不动地坐在断壁残垣中,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韦敬低声道:“他这两天一直呆呆的,给他饭就吃,给他水就喝,就是不说话,一直傻坐在这里……”
韦长歌点了点头。
施里只见过桑青一次,却千里迢迢替她到天下堡送信,处处都十分回护这位“李夫人”,他所作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桑青付给他报酬要求他去做的一切。韦长歌第一次听他说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朴实憨厚的乡下小伙子对桑青有一种也许连他自己都还不甚明了的感情——在施里这样的年纪,他会迷恋上一个萍水相逢的成熟女子,也是很普通的事。
苏妄言像也了解,放低了声音,缓缓道:“随他吧……”
韦长歌勾起一个浅笑,忽而正色问道:“桑青死了?这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怎么突然会失火的?”
“是我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