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既然已经开了头,李成然也就不管他们,往后退了几步,颓然坐倒。
他娓娓道:“我原本是凌州人,家里有一个年纪长我二十岁的哥哥。大嫂过身得早,大哥单身了好几年,终于另娶了一个续弦妻子。”
“那年我十八岁,新来的嫂嫂跟我一般大,也才十八……我还记得,他们成亲的第二天早上,大哥带着嫂嫂来给爹娘敬茶。我站在娘身后,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还那么年轻!穿了新娘子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就如秋水,盈盈动人……我看着她,她抬起头,也看着我,忽然手一颤,茶杯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旁边的嬷嬷丫头一窝蜂地赶着围了上来收拾,个个嘴里念着‘花开富贵、如意吉祥’。花开富贵?如意吉祥?嘿,嘿,那当儿,我看着她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就知道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如意吉祥啦——她是我大哥的女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指望了……可我不甘心!她还那么年轻呢!为什么她这辈子就只能是我大嫂,却不能做我的妻子?!为什么我偏偏要晚了一天遇见她?要是再早一天,不,再早一个时辰都好!我会去求大哥,去求爹和娘——大哥疼我,爹娘爱我,我要什么他们都给我!我去求他们,那时候,娶她的人就是我了!如果娶她的人是我,她会不会很开心?……现在想想,真是前世冤孽!人海茫茫,怎么就撞见她了?一瞬间,我竟然想:大哥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去死?!”
李成然突然抬起手,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半边脸颊顿时红了,清晰地浮上指印。他的目光又混乱起来,其中纠结着痛苦悔恨伤心愤怒,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匹在绝望中自戕的野兽——
“我竟然想让他去死、我竟然想让他去死!大哥长我二十岁,那么多兄弟姊妹,他最疼的就是我,从小到大,他连骂都没有骂过我,大家都想要的东西最后他一定会给我,可偏偏就是我!偏偏就是这个他最疼的弟弟!居然希望他死!我是个畜生……畜生哪……”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喘息着,好半天才又开口说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诅咒,没过多久,大哥就得了风寒,本来只是小病,没想到却拖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不到三年就过世了。最后那些日子,大哥一直缠绵病榻,所以他的死大家也都不觉得突然。可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也许大哥本来不必死的,他本来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的,就因为我想过要他去死,所以他才死了……”
“大哥头七的晚上,我坚持要在灵堂守夜。半夜的时候,桑青来了。空荡荡的灵堂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一次,我再也不敢看她……她给大哥上了香,突然转身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可是我不敢看她,我低着头,我小心翼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大哥的灵位就在上面,我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都是罪证!桑青却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脚步声才慢慢远去了。灵堂里,烛火阴森的摇曳着,屋外一丝月光都没有,满天阴云密布,招魂幡在风里‘唰、唰、唰’的响,白色的影子一动,一动……我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却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就站在哪里——她在看着我冷笑!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冷冷地笑……”
李成然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低了下来,仿佛是在低吟着一般,把听的人也都拉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夜晚。
那个夜里无星无月,云压得很低,屋外竹影森森,招魂幡白色的影子晃动着发出异响,灵堂里黯淡的烛光也跟着来历不明的风声飘忽不定,灵位上空,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下方,而门口,也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人的眼睛,一前一后,都冷冷地盯着一个人——他汗湿重衣。
“一时间,我像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又像是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真奇怪啊,那一瞬间我就只想着,她的嘴唇一定是擦了胭脂了,要不怎么会那么红、那么美?那殷红的唇色徘徊在我眼前,我手心冒着冷汗,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我像是被鬼附了体,又冷又热,看见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战栗!我说:‘你知道么,是我害死了大哥。都是我的错!’她就像没听见,转身走了。于是我又想,也许那句话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说出口……”
“三个月后的有一天晚上。桑青来找我。我打开门,看见她站门外,我一点也不吃惊,大约,在我心里我早知道她总有一天是会来的。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说出那番话来!她站在门口,第一句话就是:‘是我害死他的,不是你。’”李成然紧紧闭上眼睛,颤声道:“她说,三年来她每天都在大哥喝的汤里下毒,是她毒死了大哥!我问她为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怎么问都不说话,末了突然问我:‘你要我么?’”
韦长歌低问:“你还是要她?”
李成然一阵默然,强笑了笑:“是她毒死了我大哥,可在我看来,何尝不是我毒死了大哥?我害死的不止是大哥,我也害死了她,害死了我自己。从我第一眼看见她,我们三个人就注定一个也活不了啦……她问我:‘你还要不要我?’我看着她的嘴唇张合,然后,狠狠地把她抱住了,我抱得太紧,她喊痛,我说不要紧,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去!——我知道,只有我才能解她的寂寞,也只有她能分担我的罪孽,从今以后,在这世上,我和她就只有彼此了。”
他绵绵地吐出胸中一口长气,仿佛要把心底那无穷无尽的害怕恐惧都在这一口怅然中吐尽。
“那天以后,我和她就在一起了。但李家祖上三代为官,诗礼传家,是凌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桑青是长房长媳,我是嫡亲子弟,我和她好,就是有悖伦常,像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容得下我们?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只剩死路一条,家里的长辈们是决不会放过我们的。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从我抱住她的那一刻起,我和她就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桑青对我说:‘哪怕是死,咱们也要痛痛快快地去死。你若对我好,便不枉我这般待你;你若抛下我,下辈子我还是要回来缠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认了!’听她这么说,我感动极了,我向她发誓,说:‘你放心,我一世真心对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盼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话。’她于是笑起来,不住亲我,问我是不是真心话,我回答她就算祖宗家法放在面前,我也还是这一句。桑青听了却懒洋洋靠在我身上,半天没有说话——她的心思我明白,她还是害怕——其实我也在怕,不过她怕的是活人,我怕的却是死人……”
“我们本是夜里偷空在没人的地方相会,但过了没多久,桑青假装生了一场病,接着就说身子虚,搬去城外的别苑静养。我每隔几天就借送药探病的名义去和她相会,虽说没人疑心,但去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心虚起来。我们也想过要远走高飞,结果,却还是一天天地拖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