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服下断缘丹,透过抑制身体生长来换取武功进境的事,分明是你们自愿的,如今你们居然为了这个出卖教主!」景攸听了怒从中来,想起赵家楼中屡遇险境,险些令教主丧命,竟只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原因?
「当年我们确实是自己愿意的,但是现在却不愿意了。」阿一冷笑道,「难道选了便不准人后悔吗?左护法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自然是他的一根头发也比我们的命重要。但是我们小人物难道便不能有自己的打算?我俩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却还是这十二岁的模样,天天故作天真,我早就厌倦得想要死掉了,有这个机会拼上一拼,又有什么不可以!」
「还有,当日酒中的毒药也是我下的,许君原确实全不知情,教主当时的确是冤枉了他。教主你总是这样,眼中只看自己想看的,教中多少人爱你慕你,你全不在乎,为了一个男人扔下教务待在洛阳不回来,你道你是真的爱他吗?若是爱他,又怎么一句解释也不肯听,便定了他的罪?我一直想着,早晚有一天要告诉你这事,到时要好好看看你的脸色,问问你究竟后不后悔。」
「休要胡说!」景攸心一紧,瞪着阿一呵斥,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盯着巫斩楼神情变化。
「错如何?对又如何?」沈默片刻,巫斩楼冷冷道:「对错不过由心,我巫斩楼做事,绝不回头。」
不管那杯毒酒中盛得是谁的恶意,他的爱情里也容不下那人的动摇,当他不惜损耗功力逆天孕子,却受了他为保护另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那一掌时,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已经死了。
第三章
阿一愣了片刻,忽然大笑:「好!好!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要是有这样的气魄……我要是有这样的气魄……」言犹未尽,一股暗色的血自唇角溢出,竟是自断心脉而亡了。
「阿一哥哥!」阿二挣扎着扑过来,胡乱探着他的鼻息,触手处依然渐渐冰凉。
他猛地转身扑到巫斩楼脚前,拚命磕头,哭着道:「教主法外开恩,我哥哥已经死了,便是天大的罪也抵赎了,请教主赶快赐他御印,不要让他的灵魂永远飘荡,去不了常世之国!教主开恩,我给您磕头了!」
「你们背叛巫圣教,害得教主险些丧命,早已不配做巫圣神的子民,还敢妄想去常世之国?」景攸道。
「教主,我们并没有真的想害死您,哥哥知道牵机毒药根本不能把您怎么样的!今天也是,本来我们已经从欧阳小小那里拿到还尘丹了,因为担心教主才特意绕回去。」阿二泪流满面,激动的情绪牵引了受伤的内脏,不住咳血。
「我们根本不想教主死,也很想一直留在巫圣教……我们只是……只是不想一直到死都长不大,只是这样……」
巫斩楼的眼神从笑容凝固在脸上的阿一,又看看泪流满面的阿二,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一般的粉妆玉琢,原来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区别的脸孔下竟埋藏着完全不同的性情,一直以来,自己的眼睛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到底做错的是谁?
他走到阿一身旁,右手结印,食指中指一起轻点他的眉心,口中低声念诵。一朵淡青色的小小莲花印,随着巫斩楼的声音绽放在阿一的额头。
直到莲花完全盛开,他才收回手指。
「太好了!」阿二惊喜交加地扑到哥哥身边,细细抚摸着莲花印,又为他擦净唇边血迹,转头欢喜地对着巫斩楼重重磕了三个头,「多谢教主。」
「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他擦净泪水,拣起一枚梅花镖,抬手送入咽喉。
静伫片刻,巫斩楼把手点在在阿二额头,为他也加上御印,确保两人的灵魂可以被引导到巫圣神治下的常世之国,不会迷失在荒野。
景攸默默上前,把两人的尸体摆在一起,以教内焚烧亡者的青硫弹引燃。
怔怔地望着青白色火焰中仿佛在微笑的尸体,巫斩楼只觉得从来没有任何一天,过得像今天这样漫长、疲惫,即使是他喝下那杯从爱人手中递出的毒酒那一夜,也完全不同。
景攸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脸苍茫的神情,默默无语。
才停了一天的雨,转眼又落了下来,萧萧瑟瑟地淋了人一肩,一脸。
雨下个不停,这样的大雨中,追踪固然是很难,赶路的人一样辛苦。
两人索性也不急赶,干脆把醒目的马车隐在密林里,找了个山洞休息。
不一会儿两人所换下的衣服已经烤得半干,金色的火光摇曳着各自的心思,洞中一时静极。
「我还记得,你入巫圣教那年才刚刚七岁,那一年菊花开得特别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因为看着我发呆,被我抽了一鞭。」巫斩楼忽然幽幽道。
「是,属下当时还说,将来一定要把鞭子练得比您好,到时就可以爱看多久看多久。」景攸微笑,那时候多好,单纯地仰慕着那高洁美丽的生物,一点儿私心也没有,自然地凝视,自然地交谈。
曾几何时,自己已经连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言语恭谨,动作生硬,生怕不小心泄漏一星半点儿卑劣的心思。
教主只道他是世间唯一一个绝不会欺骗他的人,却不知他瞒下的才是最惊心的秘密,那龌龊的心思,即使只是夜深人静时独自想想,都是天大的罪孽与亵渎。
「不错,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当时我就想,这么有趣的人,一定要弄到身边来……可是你也变了……」
「进入巫圣教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后悔过。」他突然问。
「没有。」景攸斩钉截铁地答道。
巫斩楼眼神投在半空中,像在问他,又像自问:「你说,人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竟能变得这样快?明明还是那个深爱的人,为什么再见时竟可以波澜不兴,形同陌路?当初挣破头求来的,却成了今天宁死也要舍弃的?人人按自己的想法去解读他人心思,又能说谁对、谁错呢?」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是不是也已经悄悄地变了?就算回到百色,他真的还能做回那个超世脱俗、冷傲孤高的巫圣教主吗?
想了又想,景攸把一段木头放到火堆中,很慢很慢地说:「属下没有想过那么多,也许有的人可以同时在心里装很多东西,每一种当时都很重要,但是一定也有人只能放很简单的一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还是这样。」
「属下眼中,教主永远是教主,是一生忠心侍奉的人。不管发生什么,这点都不会变的。教主也这样想,就可以了。」
默默地把他的话反复想了好久,巫斩楼深深地看了景攸一眼,忽然问:「阿一说我只看自己想看的,又说我不在乎教中人心,你可知他所说『爱我慕我』的人,究竟是指谁?」
「教主是巫圣神的人间代理,圣教之人自然都是爱您慕您的。」景攸面不改色地道。
「是吗?」他点点头,「既然如此,夜里雨寒,你就不要睡了,看住篝火,不要让它熄灭。」说完倒下,翻个身径自睡了。
明灭不定的篝火辉映出景攸脸上的苦笑,这霸道孩子似的脾气,却是始终没有改过,一不满意便拿亲近的人撒气。
这世上本就有些事情看着很简单,但真正要做出来,却是干难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