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法让她笑了起来。"怎么样?当然是很可爱喽!我都说我老公像米老鼠哩!其实……"史佳伸手去沾了沾桥栏杆上的露水。"你跟他的背影,远远看起来还真是满像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国中同学的大学同学,我去找我同学时遇上的。"她沉浸在回忆里,眼神很梦幻。"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们在他的大学校园里走了整整三圈,话怎么讲也讲不完,要不是我说我要回家吃饭,恐怕连那个晚上都会被讲掉。"
丁鸿钧尝到了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意,也忆起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那个有着透亮阳光的下午。
"后来呢?"他的声音涩涩的。
"后来就谈恋爱、结婚、有小秉啦。"她说得平常,但眼角眉梢的飘飘然难掩那一段确确实实握在手中的幸福。
"他走之后……你难过了很久吧?"
真是废话!可是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接什么。
"我怎么能不难过?庆云可能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热爱生命、最热爱这个世界的人了。"史佳陷在回忆的激切里。"他想学的、想看的、想做的事还有很多,走的时候要我们好好替他活着、享受这个美丽的世界……"
良久良久,耳畔只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那块地是他买的?"
"嗯。"史佳还没完全平复过来。
"为什么?我是说,那既没有经济价值,你们又不需要……"
"讲到这个地方,我才能一下感觉到你跟庆云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她硬挤出笑意的眼流动着明显的湿意。"不像你说着那些孩子话、傻话的时候……"
史佳说得好像这是种遗憾似的,让丁鸿钧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沉默中,他很尴尬。
倒是史佳先恢复了正常,很深思有条理的口吻:"你亲自去看过那块地了吗?"
"开车绕过。"
"没有真的走近、走进里面去吗?"
"没有。"
"那你并不算认识它。"史佳很严肃地。
丁鸿钧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认识"一块地,在那么理所当然的她的面前,却又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从来没想过"。
"找个时间,我带你去那里走走。"她提议。"真正看到、摸到了,你就会知道庆云和我要保留这块土地的理由。"
***
刚下过小雨,是个灰蒙蒙的大白天,人车都不频繁、匆忙的假日早晨。
史佳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穿太好的衣服出门,丁鸿钧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还是猛摇头。
"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她不以为然地扫过他干净平整的高级Pclo衫、卡其裤和小牛皮休闲鞋。"我家贮藏室好像还有旧的塑胶雨鞋,你要不要将就一下?"
丁鸿钧身上装饰性的休闲装扮是在高尔夫球场上谈生意用的,真要带他去亲近大自然,她很怀疑究竟是他还是他家的洗衣妇会先想把她杀掉?
"真的有这么夸张吗?"他还是挺没办法进入状况。
史佳抬头看看天空,只要不再下雨,他们应该没有打泥巴仗的机会。应该吧?
"好吧,那就走吧。"她的破牛仔裤和女工用的胶鞋踩进他的高级休旅车。
"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丁鸿钧望向她肩上的帆布包,郊游野餐的幻想自动开始发芽。
"望远镜、矿泉水、很多很多的卫生纸。"她很实际地报告着毫不浪漫的内容。
"带这些做什么?"
"必需品。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交通很顺畅,上了市民大道五分钟再下来,往北开过了桥,目标就在望了。
"你对台北市的路况还满熟的嘛。"史佳挺惊奇的,他在车阵里钻进钻出一点也不显生疏,完全是台北市民的开车模样。
"这算是赞美喽?"丁鸿钧自得地笑开,手还是稳稳地操着方向盘。
"是呀!几个月前有个人连街上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哩,进步神速哦!"
"每天要开着车穿越整个台北市,不进步都难。"
淋雨事件之后了鸿钧就失去了对司机的信任,宁可自己披挂上阵融入台湾诡异的交通文化,也不要为了偷那点便利性失去行动自由。
很大的教训哩!
"跟着捷运线走,到红树林站就找地方停车。"史佳熟门熟路地指示着。
远远看来,她领着丁鸿钧走去的地方根本就是块不折不扣的荒地,除了清一色蔓生的植物外,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保留的价值。
靠近看也一样,那些植物看来就像每个热带地区都看得到的杂草;望向荒地的核心,矮矮的灌木丛围绕的除了荒烟和蔓草,了不起再多个恐怖的沼泽,他实在很难有别的联想。
史佳没有在道路的界限停下,让丁鸿钧急急地跟上去拉住。"你要走进去?"
她丢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
"在这边看不是一样吗?不就是大片的荒地而已?"
"丁先生,你知道你买不下来的地差不多在你打算开发的范围的哪个位置吗?"史佳礼貌地询问吉。
"中间啊。"
"那你还迟疑什么?"她不怀好意地笑着拍拍他。"今天就是来看我家那块地的,你忘啦?"
他的确完全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尤其在他的鞋子有一半沉入泥泞中,而且另一半眼看着也要不保的时候。
"嘿!我警告过你了。"史使一把扯住他带离原位,把他救高泥浆灭顶的命运。
"这跟我以往看地的经验完全不同。"他试着替自己说点话。
"所以你知道你为什么买不下来了吧?"
史佳走在前头,尽量把脚踩在草堆上让丁鸿钧跟着,不会再沉下去。
穿过灌木丛之后,要时柳暗花明;柳暗花明的意思不是有什么多了不起的人间仙境般的景色,而是不远处就被人工搭起的简陋竹枝围篱围住,过不去啦!
不用再往前走对丁鸿钧来说就和柳暗花明的心情是不相上下的;他低头检视一下高到脚踝的泥巴印子,心里偷想。
"停在这里啦!"如他所愿,史佳在竹篱前停下来宣布特赦。"我家的地还没到,我们在这里看就好了,不要吵到人家。"
还来不及问是什么"人家",史佳已经掏出望远镜给他,要他透过竹篱往前瞄准。
"要看什么?"丁鸿钧慢吞吞地把眼睛放到镜筒后,搜寻目标。
"好多好多鸟家族住在我家的土地上,你该认识认识它们。"她用手遮着,眯着眼看,远远的一群白鹭鸶刚刚降落,正悠闲地在湿地上漫步。
"它们住在这里?"丁鸿钧透过望远镜清楚地注视着那些悠游在这片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地上的生命。
"有些是,有些只是过境。你知道吧?很多候鸟喜欢来台湾的。"史佳把下巴贴上竹篱。"庆云知道的比较多,以前带我来他会一样一样教我认,我老是当卡通看偷懒不去记,现在脑子里就只剩白鹭鸶和黑面琵鹭。"
"就是因为这样,你们一定要保留这块地?为了这些鸟?"丁鸿钧把望远镜还给了在一旁等着好像很想要看的她。
"这些鸟?鸟跟人一样都是生命耶!"史佳对他"不敬"的口气发飙。"你知不知道一年四季这块地上的鸟都不太一样?它们或许在这里休息,或者暂居一段时间,土地上丰富的生物资源和食物链对它们的生活是很重要的。"
"生物资源?"在丁鸿钧眼中看来,这是块不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