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真的很落伍哩!红树林都被谈十几二十年了,要不你电视广告总看过吧?你刚刚跳来跳去不知道踩死了多少株水笔仔,穿过沼泽的时候我只是没提醒你那里有弹涂鱼和招潮蟹而且,没想到你真的不知道啊?"史佳一副他已经没救的
"你是说……我们现在正站在红树林里?"丁鸿钧需要作确认。
"是啊!"
"我怎么可能买下一块自然保护区而没有任何人阻止我?"他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和政府相关单位不会同时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吧?
"这里不在正式保护区的范围里。"史佳有点丧气。"如你所说,它的正式名份只是一块未经开发的荒地而已。"
"那……为什么?"
"这里的物种生态没有真正的红树林那么繁多,但是河口海水浸润的高盐分含量地质其实是差不多的,红树林也有渐渐往这里发展繁衍过来的趋势。庆云他爷爷分家的时候,我那天才老公跌破众人眼镜选了这里,就是舍不得这块他从小看生物做研究长大的地。"史佳的笑带着点忧伤。"他说,小秉有权利像他一样,有个很多生物作伴的童年。"
"可是……既然政府已经另外规划了保护区的话……"这块地并不是唯一的,丁鸿钧是这样想。
"保护区有人潮、有偷猎、有垃圾。"史佳摇摇头。"台湾政府对保护法规的执行、人民看待的态度就是这样。但是在这块地属于我私人所有的时候,我还能尽力让它保留处女地的原貌。"
"但是专家学者已经评估过、划分好真正需要保护的自然区域,你的立意是相当尊重生态没错,但是未免矫枉过正;照你的想法,世上所有的土地都该以它原始的姿态呈现,而不是开发成适合住人的模样?"丁鸿钧用逻辑道理和她辩驳。"在与自然和平共存的前提之下,我想我们有权利在适合我们居住生存的地方做开发。"振振有辞。
史佳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出海口的砂地、淡水河的沿岸,你确定这是足以承受你们打算卖钱的种种计划的地区吗?在没有我能接受的开发方式出现之前,我宁可它还是我随时可以带小秉来看鸟摸螃蟹抓小青蛙的荒地。"
丁鸿钧无言以对,他的确是打算在这里打地基、铺水泥、盖大楼的人。
史佳兀目沉浸在望远镜中的世界,他则开始试着努力辨认出周遭的生物--那些跳过、横行过他脚边的小家伙,被他当成野草的从身上垂下一支支绿色的茎的植物……似乎突然都多了一些亲切感。***
下午下起了大雨,丁鸿钧关上了书房的窗,却还是没办法专心着公文。脚步越踱越烦躁,干脆阁上文件下楼去。弄了一杯咖啡到客厅,老爸安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看报,见他进来只是瞥过来一眼。丁鸿钧瞪着门外花园里天上泼下来的大水,食不知味地把咖啡灌进食道里。林子空了还是无心回去工作,他干脆在沙发上坐下来,开了大电视给屋里制造点声音,意图挡掉这扰人的雨声。
平时天雨或天晴于他来说并无妨。在台北,他是个几乎只在室内活动的文明动物。但今天是放着史佳在那片荒地上他一个人回来的,叫他不担心也难。
"你不吃饭吗?"在她拒绝和他一起离开时,他问。
"我还不饿。"史佳笑着,是和天气相反的晴朗;把包包里的大叠卫生纸抽出来给丁鸿钧。"你有事忙先走,我想要多待一会儿。一阵子没来了,我都快忘记老公长什么样子了。"
"这样好吗?你一个人……而且你要怎么回家?"
"放心啦!这里很安全的,我来过好几次了。"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别忘了捷运站就在附近,我这么个大人还不会自己回家啊?"
他只好放她一个人在那里和她死去的老公相处。史佳说看着那块地就好像看到那个男人所热爱的生命和世界正丰丰盛盛地继续着,就像他在她身边一样。
丁鸿钧怎么破坏人家夫妻难得独处的时刻?
用力清掉了身上大概有一吨重的泥巴,他压着心底的哀怨开车回阳明山。
然后就心神不定到现在。
打个电话好了--手才碰上话筒,他立刻想到下楼前刚刚挂掉的那通,小秉说他妈妈还没回家。
已经说好史佳回来就会马上给他电话,那么他这样干着急频频打去也没什么意义。
只是想确定她的安全吗?还是需要再听到她回到现实生活中的声音,来给他一点安心的凭借?
听到她并没有缩进那个死去的男人和她建构的家那个小小的、与他对立、把他排拒在外的世界,他才能放心地松一口气?
"电话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干嘛对它长吁短叹的?"老丁先生的声音在丁鸿钧头上响起。
他老爸看他这副歪样好像看得很快乐,嘴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爸,恕儿子冒昧无知,我做了什么类似彩衣娱亲的事吗?要不你在高兴什么?"他没好气地。
"儿子养这么大,难得看到他这么像正常人,乐一下也不行啊?"老丁先生坐回他的大师椅,还是笑。
"你养我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正常人?"
是被史佳感染还是被她教诲的多看电视发挥作用了?丁鸿钧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和自己的老爸斗起嘴来,和他以往在家说话简单扼要礼貌的习惯没什么相关性,却还是不想停下来。
"正常人?"老丁先生喷了一口气,嘲笑用的。"你知不知道当年你上小学之前,你妈多想带你去做检查?要不是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心理医师,看精神科又很丢脸的话,你大概早就被挂上什么什么自闭什么心理障碍官能症等时髦名词的牌子了。"
"我?"丁鸿钧不相信。"我记得我是个品学兼优、年年得奖的好小孩,从小到大都是。"
"就是这样才可怕!"了老先生咋舌。"三、四岁就自己会开始认字找书看、不和你弟弟去和稀泥、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把什么幼稚园的读本都念个熟烂。大一点之后,也没人打你骂你,你就开始把念好书、做好孩子、负责任、甚至以继承公司当成你人生的目标。那时候公司正要开始扩大发展,我整天忙得没空,也真是难为你妈了,看你这孩子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她比你紧张个十几倍却又什么也不能做。"
"我还以为阿开是比较麻烦的那一个。"
"他啊!你妈妈过世前说过,阿开最简单了,查查书本,上头都有写。后来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也是这样,该思春、该叛逆、该偶像崇拜、该怎样怎样,他一样也没漏掉。"老丁先生摇头晃脑地提着往事。"你啊!什么问题也没犯过,心里有什么事又老是神神秘秘地不说,才教人担心哪。"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养了个模范生小孩还嫌成这样的。"丁鸿钧觉得好笑。
"我跟你妈都自认是正常、不太优秀的人种,觉得人生快乐就好。有个小家伙成天在我们面前做超正面的示范,我们不怕才怪哩!"
"所以你刚才才这么高兴?"
"对啊!给你这个环境让你一切顺顺利利,也舍不得你去吃苦什么的,我们老早想过只有某个人来碰一下你那颗正经僵硬过头的心、打乱你太一致、太有责任感的生活态度,你才可能会正常一点、试着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人生。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等到现在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