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和你娘谈天?”江岩的口气里带着些无可奈何,明知他每回来不是有心事,便是想起自己的身世之谜。两者无一是好,私心里希望他别常到墓前,不愿见他年少便带一脸愁容度日,可又说不出口,因深知他思亲心切与重情执着的性子。
“是的,师父。”脚步停在江岩身前,少年的他和成熟伟岸的师父相比,身形显得娇小许多。
“是有心事还是又想起自己的身世?”
“呃……”仲云不知该怎么回答,师父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是动了动唇还是决定抿紧的好。
“仲云。”
“师父,我没事,只是想来看看娘。”
他如何能说?两者皆有的答案他如何能说?
不愿让师父担心,他还是闷在心里的好。
“说,不要瞒我。”
“没事瞒您,师父。”仲云拂了拂衣袖,藉着这动作想掩去说谎的神情。
可心细如丝又知他甚笃的江岩岂会不知,一指勾抬起他下颚,沉声道:“看看我,仲云。”
小时圆亮的眼如今益见清澈,洁净得连一丝脏污都进不了、掩不住,又怎么能瞒过江岩。
“般若又说了什么?”
“般若他们什么都没说!”仲云神色难掩紧张地辩护着。
“那就不只般若一个人了。”他才提一个般若,他便说“般若他们”,可见欺他的不单只有般若。
十几年来总是如此,对于身为凡人的仲云,除了他自身以外,几乎每一位族人都排斥他,不愿接纳他,才让小时候爱笑爱玩闹的仲云成了今天这样郁郁寡欢的模样。
“啊……”惊觉被江岩套出话,仲云咬紧唇,甚是自责。
“我不会去追究这事,让你难过。”唉!当年他力排众议养育他是对是错,会不会反倒害了他?“只要你能淡忘。”
“我会忘记的。”仲云点头如捣蒜。“我能忘,立刻就忘。”他知道自己和师父及其族人们不同,他们是仙,而他只是凡人,被欺负也是当然,谁教他是这栖霞山上唯一与师父同住,也是唯一能如此接近师父的人。
师父是一族之长,而他以一介凡人之身能与师父同住,其他族人看了不眼红才怪。
“看来不该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
“从我告诉你你娘被我葬在此处起,你的神情一日比一日落寞。”江岩难掩心疼神色,大掌抚上爱徒的脸颊,感觉到他最近又消瘦了不少。“身子一日比一日单薄,你要为师如何自处?”
“并非刻意让师父难过,是仲云的错。”师父告知他身世是善意,是他自己总将身世之谜挂在心上不放,摆出忧郁的神情示人,是他的错。
倾身低首将脸倚在江岩胸口,仲云的语调里满是歉意:“您是好意才告诉我这些事,我该很开心才是;至少,我不是弃儿,我有娘,也有爹,不是被人丢弃不要的弃儿。”
江岩无言,大掌贴上他的背轻抚。
“我不是弃儿,冲着这点,我该高兴才是;况且,我遇到您这么好的师父。您养我育我、照顾我,教我学识武功,即便是您的族人对这事始终不满,您依旧固执留住我,养育我十余年,师父,您的恩情我……”
“不要再提这事。”江岩出声打断,不愿听他满口感激,这会让他心头好比被巨石重压,沉闷异常。
“可是般若他们——”啊,又提到般若!老是这样藏不住口怎了得。“我听说最近您的族人要求您将我赶离这里是不是,师父?”
江岩闻言,伟岸身躯微微一震。“谁说?”
“谁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师父,我留在这儿会让您为难是吗?”这为难打自他略懂人事后便隐隐约约感觉到,般若的忿忿目光,其他人的嘲讽冷漠,在他心里早刻下深切的印象。
他并不以为苦,因为师父更苦,夹在自己的族人与他之间左右为难。
“没这回事。”江岩不自知地收紧拍抚他背的手臂,满是疼惜。“别多想,师父会解决此事。”
“果真有此事。”心思缜密不下江岩的仲云也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实情。“师父,您和我一样不善于掩饰。”
面对聪颖的徒儿,江岩叹气道:“你可以装作不知情。”
“难啊。”稍稍退开习惯的怀抱,仲云苦涩地边笑边摇头。“师父把徒儿教得太好了,要装笨也难。”
一句话,稍解了江岩心上沉甸甸的为难,跟着绽出笑,虽仍是同样稍嫌苦恼。
这就是他的徒儿仲云,细心体会身旁每个人的情绪,小心翼翼刻在心版上在意着;如果可以,便毫不迟疑地伸出援手将对方拉离苦闷的思绪,尽心尽力呵护身边每个人,却忘了自己。
他的族人里,排斥他的也只是当年身居族内要职的长者;至于道行尚浅的后辈,每一个都很喜欢他,十几年过去,他无法消弭以般若为首的那些族人对仲云的反感,为这事他始终觉得无力,一族之首做得很是辛苦,他甚至为了此事刻意与族人隔离,带着仲云,两人搬移至这山谷之中,彻底隔绝于世。
而这事也引起般若等人更大的不满;碍于同族,说实在话,他不能因为仲云一人而坏了自己与族人间的感情,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每回定期的聚会上闪躲般若等人提出将仲云赶下山的意见。
这消息八成也让他知晓了吧?江岩心想年轻的族人必是藏不住嘴告诉了他。
“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我不希望师父因此事为难。”仲云垂下脸,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时已朝江岩扬起灿烂一笑,然眉眼间的忧愁却怎么也化不去。“你尽管放心,用不着顾虑我,我能好好照顾自己,运用您教的一样好好生活;待我下山过得稳定些后我会……”下一刻,仲云未说尽的话已落入江岩的怀抱,成了闷声。
“不要再说了。”这样的徒儿要江岩如何不疼惜?“不要再说了。”他懂仲云不愿他在族人与他之间左右为难的心意,所以宁可离开;但他却不能让他走!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师父……”这温暖的怀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从孩提时起,每当从不知名的恶魇中惊醒,唯一倚靠信赖的便是这一处厚实的胸膛,他的师父不单单只是师父,亦如他的爹、他的亲人。
徒手揪住江岩的衣襟,他何尝愿意离开栖霞山,纵使知道下山一游或许能寻得自己身世根源也不一定,如此他还是不愿下山,不愿离开疼他惜他的师父。
师父为了他迁居至此几乎与族人隔绝,他倚赖师父如此之重,如何离得开?
“别又哭了。”江岩轻推开他些许距离,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手抬起的脸早挂着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教过你的。”这徒儿好是好,可就是容易掉泪,人说只有女人是用水做的,可他这徒儿似乎也是用水做似的,很容易为一点小事就掉泪。
“我也只在师父您面前掉泪啊。”仲云倔强地辩驳,虽然,这辩驳似乎没什么好理直气壮的。“在人前我可从没掉泪过。”
说也奇怪,仲云自小在江岩面前就很容易掉泪,可是在别人面前,就算是受多大的委屈也不曾哭过,仿佛只有江岩才有权利能见着他落泪似的。
这倒是事实,江岩毫无反对地想道。心下没来由地为此事感到微喜。“就算如此,能不掉泪就最好别掉啊。”江岩的语气带点责备意味,探出拭泪的手却异常温柔,怕碰伤他似地谨慎接去每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男子落泪竟比女子更来得娇媚,不怕他人讪笑?”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落泪像仲云这般楚楚可怜的吧,他心想,这徒儿实在太像他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