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谢柳爷。”从失神中惊醒的仲云抽回手,然柳明风的力道之大,着实教他费了许多劲才挣脱,而且还是柳明风警觉到自己失态松了劲才得以抽回。
住进柳府多日,仲云首次将心神放在眼前长者身上,明眸流转,谨慎审视柳明风的神情气态。
被他直视得大感莫名,柳明风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仲云笑称,隐藏心中飞快掠过的疑惑。“那就叨扰了。”
“快别这么说。”柳明风拱手回礼,抬眼望天,视线落回仲云脸上。“天色不早了,你也该休息,毕竟身子要紧。”
“多谢关心,我这就去休息。”仲云弯身作揖,随后转向客房厢院走去。
“啊,仲云……”待仲云走远,柳明风才发现他赤脚未着鞋履,正出声欲告之,可仲云已经自陷思绪再也听不进任何人声。
柳明风这人看他的眼神莫名深沉难测,这是为什么呢?仲云边走边思忖。
说实话,他并不想去解开这道谜;但是反观目前的他无所事事、乏善可陈,以往在栖霞山他还可以到望月崖找白猴们嬉闹,或陪同江岩巡山,视察山中各处,或救治受伤动物与医治过路旅人,可现在他下了山却如同废人一个,连带下山的包袱都不知丢到哪儿去。
“当真只会拖累人啊,才会让般若这么恼我气我。”如果不是他,师父不会为了照顾他而弃族人不顾。
可是他喜欢师父时时叨念他的模样,喜欢听师父用无可奈何的口气直叹拿他没辙,这是他的私心,好几次都希望自己能无用到让师父舍不得放他一个人,生怕他一个人会活不下去而一直陪着他。
他想……想独占师父——独占师父!仲云被自己的念头震住,脚步硬生生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竟想独占师父!
“天!我在想些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猛拍自己额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此想法。
独占师父?他怎么能……
不能回去了!虽不明白这份执念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因为这念头更加不能回去。
那么现在只有留在这里,留在这里试着解开柳明风的眼神所透露的谜,也许会耗去他大半心神,甚至全副心力。
这样也好,他想。这样就可以忘掉了吧,忘掉栖霞山上的一切,忘掉想回栖霞山的念头,忘掉——想独占师父的自己。
明明同是男人,为什么会……
他不懂,不懂啊!
她还要在这里躲多久?柳似水眨着大眼睛侧首想道。奇怪了,明明自己站的位置很明显啊,他怎么还没有发现她呢?
灵动的眼盯着面前只隔五步之遥的贵客身上,她实在想不透,难道她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隐身术,所以他看不见她?
这幼稚可笑的想法还没来得及逗旁人发笑,她自己便噗哧笑出声。可是,这眼前的人还是不动如山,无动于衷。
“是呆了吗?”卷起水袖伸手在他眼前上下晃。咦!还是没回神啊?
又是晃手,又是吹气,又是故意加重脚步声,可眼前人就是没有回应,柳似水决定走到他身后,淘气地附在他耳畔悄声问:“仲云,你在想情人是不?”
“喝!”这一问,问得元神出窍的仲云心惊胆跳,整个人震了下。“什么?”
“你果然在想情人!”柳似水噘嘴娇嗔。“你……你欺负我!人家、人家现已钟情于你,你却另有情人,你、你这个花心之人,竟敢负我一番情意,我……”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情人,既无,又何来思念之说?”他只是在想师父,在想栖霞山上曾有趣的事,如此而已。
柳似水立刻换了一张表情,双手勾上他臂膀。“那——你是愿意当我的情郎?”
情郎?仲云听得一头雾水,无法理解她神情转变如此快速的原因。
虽说江岩教了他俗世道理,可凡人礼节、及在情感这方面他能教的有限,君臣义、父子情、兄弟伦、朋友谊、师生道,或许还能借古喻今;但夫妻情爱——就从未谈论。因为江岩不愿提起,加上他从未识得情滋味,所以他不知道何谓男女情爱,也因此无法了解自己对江岩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也或许是他身陷情愁而不自知之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一脸茫然地迎向柳似水灵动活泼的双眸。
“真是呆了。”柳似水抽回手,毫无大家闺秀仪态地坐上花径旁的石椅,单手托腮。“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孩子气重的她之前也只不过是想激激他,看他紧张的样子。
结果呢?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问她在做什么,这不是呆子是啥?
“你真是呆子。”
呆子?“我师父常说我太聪明。”仲云笑说,对柳明风的妹妹,他同样以兄妹情谊待之,因为她的活泼天真,因为她的单纯不做作,在在教人忍不住呵护她,待她如妹,想必柳明风亦作如是想。
“那你师父一定更笨。”她点头如捣蒜,直认自己说得没错。
“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仲云皱起两道眉,很是认真。
“好嘛。”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两字,古灵精怪的她立刻又换回愉悦神色,拉着他直问:“那你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连我站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我的师父。”仲云坦然道,双眸幽幽垂下。
“是女的吗?”
他抬头。“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你的神情看来像是在思念情人,要不然我干嘛拿这话来捉弄你啊,又不是无聊。”
但是打扰他人沉思也是件挺无聊的事,不是吗?仲云心中如是想,并没有说出口。
“你多想了。”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像啊!”柳似水不死心地道。
情人?他摇头。
“真的是你多想了,我没有钟情之人,也不懂何谓钟情。”
“这还不简单!”柳似水一脸戏谑地瞅着他。
“你又知道?”
“当然。”仲云的问话让她骄傲起来,抬高下巴,学起家中老爱逼她读书习字的老夫子。
“哦?”黑眉微扬,唇边的笑意更深。“愿闻其详。”
只见她边摇头晃脑、边吟道:“情,爱之始也,若非有情,焉能至爱;有情无爱,是缘浅,有情有爱,乃缘切,无情有爱,未曾闻也;然情有千态,爱亦有千种风情,情深爱切意诚是为挚,情深爱切意伪是为霸,以爱困人者为占,以爱苦人者谓独,情动之初无有所感,觉醒之时,情已深植成爱,甘,幸也;苦,亦持之难舍——是以昔日有陆游著菩萨蛮、李易安作声声慢,皆为情爱苦,亦为情爱痴。”
仲云愈听愈惊心。“你在说笑?”
“谁跟你说笑来着!”什么嘛,存心瞧轻她吗?“别以为我年少就一定无知,何况我……”她停住,摇头失笑,“瞧我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会跟他这说这些呢?
“似水?”为什么突然凝了脸色?仲云困惑地想。
平日,柳似水的表情实在太多变化了,教人看不出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忽悲忽喜的,教人摸不透。
柳似水甩头好一会儿,又问:“情爱之外另有相思,你又知道相思是什么了?”
仲云摇头,当真不知。
“两人互思互念谓之相思,思因相隔两地而起,念因割舍不下而生,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吧?”她挑眉探问,继而直率道:“那就是你思思念念舍不下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