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何时才是他神消形灭之日?何时才是他的死期?他是长生不老的妖狐啊!
若他会死,但愿千年之前便死,这样就不会遇见他,不会让他在自己心里悄悄地进驻,慢慢地泛大,而后,怎么也拔除不去,根深蒂固得教他心惊。
但这些都多说无益,多想无用了。
他仍然活了千年,也遇上了他,更让两人走至今日这局面,虽掐指能算古往今来,也百般抑制自己以避免今日之事发生,却还是逃不过天意安排。
他无意逆天而行,只是想克制自己对他的独占欲念,好让他能安心留在栖霞山、留在他身边,却还是胜不了天意,硬是走上既定的命运。
可笑,算得出古今却逃不开已知的结局,他摇头,笑自己的无能,也笑天意的难违。
知道仲云未离开燕河镇,其实他多少明白他留在镇上的理由。
因为燕河镇最接近栖霞山——这是仲云之所以滞留未离的原因,依他的性子要他像名普通百姓度日实在太难。
是他私心啊,才蓄意将他养成远离俗世、独居深山的淡泊性子,不爱言语,不爱争锋,哪怕只是凝视一朵雏菊也能感到满足的悠然性情。
所以,逼他下山就显得自己残忍了,明知道这山下生活他绝计无法适应。
第五章
“可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啊,仲云。”在他对他的独占欲念强烈到无法克制之前,离开是最好的方法,否则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对他做出什么事,对他造成何种伤害。“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逼自己离开你。”
自己永远无法离开栖霞山是已成的宿命,所以,只好逼他离开。
昔日那一道小小的人影,总爱倚赖他,老是在他耳边说着天真撒娇的童言童语,总是如棉絮般轻柔地贴在他心口的小小身影,随时间流逝,缓缓地膨胀,慢慢地将其枝叶盘上他心房。
他明明可以避免的,却禁不住渴望,自己主动伸出手抓握温暖的枝叶,增助其盘旋直上的速度,一直到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地步。
无措失神的目光扫过似柳叶枝条般拂动于胸前的银发,江岩伸手掬起一撮,薄冰般的唇角先是扯咧一笑,续而闷哼笑着,最后竟放声大笑!
“爷!”守候门外的般若听见这笑声,紧张情绪溢于言表。“爷,您——”
“滚!”回应她关切的是滔天大吼,之后又是失控的狂放笑声。“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他幻化人形是名男子?为什么这人形是可笑的银发银瞳?为什么他千年道行也无法助他变幻形体,只能以此躯壳度日,而且一度就是千年,还有往后无尽的岁月?
因为他原形是银狐吗?如果是,是否他忍痛撕去全身银白的皮毛便可换得与常人一般的身躯,是否可以换得生老病死,不用再旁落自绝于尘世,可以下山四处游历而不需在意凡人眼光?
这样他就可以陪他下山,不用在他、族人与栖霞山之间作擢择让自己痛苦。
想见他,好想见他。可是——“哈哈哈……”江岩不止地狂笑,笑得书斋里回声不断,没有欢愉喜悦之情,只有满满的悲哀与苦涩。
相思最是噬人,他终于是尝到了,在千年的无动于衷之后,头一个令他情动的,也是伤他最重的。
门内如是痛苦,门外何尝欢喜。
倚靠外头梁柱未依江岩所言离去的般若,听着门那头的笑声,泪愈掉愈凶。
您为什么执迷不悟呢,爷?她不懂,那个凡人的离去是如此绝然,为何爷还是将他牢记心中不忘,难道爱上凡人男子真比爱她来得好?为什么不选择同族且身为女子的她?
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是她啊!为什么从不回头看她?为什么毫不吝惜地让她知道他情钟何人、情归何处?好残忍,真的好残忍!
“爷……我会恨您,真的会恨您啊!”般若在门外哽咽。
门内依然是江岩苦涩的狂笑。
***********
“又在看月亮了。”一声沉缓的叹息打破黑夜的静谧,也像渔夫收网似地拉回仲云涣散到不知名远处的心神。“这月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看这么久?”柳明风徐步走来,藉由月光,将倚坐自家庭园凉亭的贵客丽颜收入眼底。
“柳爷。”仲云站直身子,效行镇民对柳明风的尊称。
“怎么?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您出手相救。”
“是你我有缘,要不你不会正巧往我身上倒。”容貌令人出奇惊艳的仲云在大街上突然向他一倾,柳明风差点来不及伸手救助,一阵手忙脚乱,乍看之下他还以为是——“抱歉,我并非故意。”
“这话你初醒时便说过,不要再提了。”柳明风晃晃手,示意他别再旧话重提。“对了,你在这儿也待了几日,觉得如何?”
“一切安好。”
“那就好,如果仆人有怠忽之处马上告诉我。”
“多谢。”除了这两个字,仲云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人前他一向少言寡语,只有在江岩面前才会像个不知节制的孩童般多嘴,东问西问的,有时还把江岩问到哭笑不得的地步。
想起栖霞山,即便只是十数年来生活上的枝微末节,都让他难过得想掉泪,又碍于和江岩约法三章中之一的“不掉泪”,他只好仰首观月,让夜风吹拂眼中盈眶的泪。
师父他过得好吗?和族人是不是相安无事?
是不是曾惦记过他?
“仲云?仲云?”
师父一定不会再理他了,就算他回栖霞山也……
“仲云!”
“啊?柳爷叫我?”回过神来,仲云直视柳明风的脸是一片茫然。
“叫你好一阵了。”
“对不住。”仲云歉然道,双瞳幽然垂下,自是一番绰约风姿,胜过百千俗世女子而不自知。“您叫我有事?”
这会儿,傻住的反倒是柳明风,被仲云连唤了好几声才回神。
“我想问你今后打算如何?”问他来处不可得而知,问他身世亦是以“自小失怙失恃”带过,如此的神秘反倒有让他想一探究竟的意念。
“今后打算……”仲云不自觉地又抬头望月,不知道师父是否也在栖霞山上看着这月。
他不喜欢月,总觉月色冰冷得教人没来由地心寒。可师父爱看,所以他常常伴在师父的身边共赏,有师父在,月色对他来说就不再寒冷似冰,可是现在一个人看就——师父会和他一样觉得冷吗?
“仲云?”又失神了?柳明风并非抱怨,反倒目光夹带教人无以名之的复杂、凝视着全身笼罩在月光下的仲云那一张若有所思的侧脸。
啊!再回神,他歉然笑答:“抱歉。”
“无妨,但我方才所问……”
仲云摇头。“目前尚无打算。”没有该去的地方,就连可以待的地方都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忘恩负义而失去,他当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自处才是。
想回去,好想好想,想栖霞山上的一切,想师父疼他宠他的模样,想师父看着他的眼神,可师父却再也容不下他了。他黯然想着,后悔当时的自己竟用那种态度伤了江岩,也伤了自己。
想回去,想待在师父身边——不明白自己心里头的想望意谓着什么,该归属为哪种感情,但他想见师父,好想好想见他。
“不介意的话就在寒舍住下吧。”不明就里的柳明风突然双手一伸,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切地道:“我欢迎你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