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我、我想心事……就疏忽了……”
“想家?”
王兰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心事说出口。“……说是想家,也算吧!但其实……有件事在我心里搁了好些日子了,只是我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你,我绝对帮,不会有第二句话,你说,你说。”邢秋圃催促着,不掩脸上的热切。
“是这样的,当初救了我的黎湑,过去曾经……”
“我知道,他曾是你的奴仆,怎了?你想找他来说说话,是不是?”
“不是的,”王兰洲按着邢秋圃的肩,阻止他猴急地站起身来叫唤,“那日他救了我,我心里感激,因此上就想着该怎么报答他。我原想,他是你这里雇的,并不是卖了死契的家奴,所以我想跟你说一声,等他工期满后,让他跟着我,到时,我带他回家乡去,盘算着帮他讨房媳妇成家立业,他也到了年纪了。”
“嗐!原来是这档子事儿,这有什么好不能开口的?”邢秋圃瞪大了眼睛,“这简单,也用不着等他工期满,到时你要回乡时直接带上他就得了,不过……你想让他成家,可能没那么容易。”
“怎么说?”
“那小子怪着哩!你看他那样子,样貌好、为人又勤恳踏实,我庄子里早有人想要个这样的好女婿,不知多少人帮他说过媒了。之前连我也给他说了……当初说给他的可是个好姑娘,模样儿、性情都跟他匹配得上,但他执意不肯,我也就不勉强了……就不知道那小子在挑些什么。”邢秋圃咂了咂嘴,“或许是早有了心上人吧!这感情的事啊!勉强不来,我也就随他,我劝你也别为他盘算太多,他虽静静的,模样儿看起来温和,脾气可硬着。”
“这……”王兰洲沉吟着,“那他这番救命之恩,我可该怎么报答才好?”
“要依我说,这救命之恩也用不着你这样烦恼。”邢秋圃拍了拍王兰洲的背,“何必这样挂在心上?他救你,是他还你过去的情。我都听他说了,当年你买了他,却当夜又把他带回去还给他家人,让他一家得能团聚……这是你过去种下的善因,今日得到善果,只要心里念着,一声谢也就够让他开心了。”
“这……”王兰洲尴尬不已,“这中间还有些事儿,是你不知道的。”
“怎么?还有什么事?”
“我……”
“你就说呗!”邢秋圃仔细地端详着王兰洲,两只眼睛像是想看穿他,“看你的表情,怎么倒像心虚似的?”
“不瞒你说,我确实是心虚啊!”王兰洲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背后,望着远方,“当年我买了黎湑,确是可怜他们母子的遭遇,但当夜,我却做了件错事……让我耿耿于怀。”回过头,他对邢秋圃苦笑了下,“之后我跑了多少佛寺诵经忏悔,还是摆脱不开那份愧疚啊!这次又让他救了我,我……我真是……惶愧无地……”
王兰洲的声音跟着思绪一同飘远,穿越深幽寰宇,回到那个有月光的夜晚。
暮江帆影(三)
夜趋深沉,窗下的银光浓了些。
王兰洲拥着黎湑,怀中那小而温热的身子将近日来的愁闷孤寒驱散,让他不由更紧了双手。想着往后独自在异乡的日子将有黎湑陪伴,他不由微微笑了。
可这时,低微的啜泣声猛地敲破了他平静恬和的心境。
“怎么了?”王兰洲托起黎湑的小脸,望见那张韶秀脸容上泪痕阑干,不由心慌,焦急地伸指为之拭去,“怎么哭了?”
黎湑透过朦胧泪眼注视着王兰洲,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又哭了?想你娘么?”王兰洲轻抚着黎湑的背,安慰着,感觉怀中的孩子轻轻摇了摇头,“不是?那……那为什么哭?”
黎湑躲开王兰洲的视线,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唇忍住哭声。王兰洲的手指在他眼角边拂拭,温暖而怜爱,却更催得泪水一径滑落得更快更凶。
“这……”王兰洲慌了,“你回答我啊!既不是想家,那又为什么哭呢?”心思如乱麻般纠结,“难道……难道……”想到那个可能的答案,王兰洲的眼珠子不禁像受惊的鱼般游移。“……是刚才的事……”
黎湑抬眼,看了王兰洲一会儿,随即缓缓复又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这……我这……”王兰洲一惊,蓦地坐起身来。“你要不愿意,又、又为什么自己……自己……脱了衣服上床来?我、我可没要你……”
“可这是奴才的本分啊……”黎湑小声地回答着。
“奴才的本分?”王兰洲瞪大了双眼,一时弄不清黎湑的意思,“这是谁跟你说的?哪儿、哪里有奴才这样伺候主子的?就算有,我也……也不是我啊!”
“可是……”黎湑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语词逼出唇间,“小时候,我爹也买过几个下女,她们来到我家里,每个都是这样伺候我爹的……”不解世事的大眼望着王兰洲,“若有不肯的,就会被我爹责打,骂她们不懂规矩……”
王兰洲听得呆了,嘴唇颤抖起来,“所以你……”
“嗯,”黎湑点头,“难道不是这样么?所以,既然老爷您买了我,我要不这么做……不就要挨打了么?虽然老爷对我好,或许不会打我,可我……我还是怕……所以……”愈说愈小声,黎湑被王兰洲脸上的神气吓得低下了头,只敢偷偷抬起眼睛看着。
“老天爷!”王兰洲低喊一声,连忙起身穿衣,脸上表情慌乱不已,穿衣服的手也因发抖而不俐落。
黎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对的话,竟让王兰洲如此惊慌。
“老爷?”
王兰洲看了眼黎湑,忙忙地拿过衣服递给他,“穿上吧!”
黎湑不能明白王兰洲现下满脸又慌又愧的原因。他乖顺地接过衣服,慢慢穿上了。下了床,穿好鞋子,只见王兰洲站在窗边凝视着外面,待听到脚步声时,方才回身朝向舱外喊着老仆秦荣。
这期间,王兰洲的目光没有在黎湑身上停留片刻,叫黎湑不由心慌。
“老爷。”老仆人赶了过来,垂手等待家主人的吩咐。
“叫船夫起来,连夜追上黎湑他家人搭的船只,快!”
秦荣一脸迷惘地看了眼无措在伫立一旁的黎湑,又看看王兰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依照王兰洲的吩咐,往前梢去找船夫去了。
“老爷……”黎湑的声音颤抖起来,“您这是……”
王兰洲看了眼黎湑,随即又飞快地别过,声音沉着,流露无限憾恨。
“我送你回你娘身边去。”
“老爷!”黎湑闻言跪下,“我做错了什么,您要送我回去?是我……是我服侍得不好?”大眼里急出了盈盈水光,“老爷,我做得不好,您教给我,别、别送我回去……”
“你起来。”王兰洲扶起黎湑,感觉舟船在此时动起。
他摸着黎湑的头顶,柔声说道:
“你没做错什么,做错事的……是我。”
黎湑睁着一双不明所以的大眼看着王兰洲,承接住自他眼里流露的歉意与慈蔼。
“你年纪还小,或许不懂得我现下的心情,但你记着,你一点也没有不好,”微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
“老爷,那您为什么不要我了呢?”眼泪流了出来,湿了黎湑的双颊。“您送我回去,那我娘他们……怎么回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