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苦笑浮现王兰洲的唇边,心直的孩子无法理解他内心的愧疚。过去黎湑他爹的错误,今日竟报应在黎湑身上,这因果循环的天理活生生在他面前上演,他不能不引以为戒。
轻轻地将黎湑拥在怀中,王兰洲拍着孩子的背,“别哭,我没嫌弃你,只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垂下眼睑,是声隐约的叹息,“我做了错事,是该补报你,让你回你娘身边,共聚天伦的。”
黎湑在王兰洲怀中抬起头来,他不懂王兰洲的话,只是恐惧于王兰洲要送他回去。没了这笔卖身的银子,他跟他娘亲哥哥要怎么办呢?但是,王兰洲眼里的温暖平抚了这份惧栗。
只见王兰洲对他微笑着,拉着他到床沿上并肩坐下,“等追上了你娘跟你哥他们搭的船,你们一家三口就回乡好好过活吧!”
回乡?黎湑瞪大了双眼,他可以跟着娘亲哥哥回乡?
“老爷……”黎湑不敢相信,心里百味杂陈,又是高兴、又是不解、又是感激,这许多的心情参和在一起,让他无从表达。
王兰洲明了孩子眼中的懵懂,只微微一笑,让黎湑在床上躺下了,温柔的声音里是满满的疼惜,在黎湑耳边轻漫。
“睡吧!等追上你娘,我再叫你。”说着,慈蔼大手拉过被子盖到黎湑颈下,轻拍着。
黎湑看着王兰洲,一股热气蓦地冲上眼眶,心口发颤,将泪水激出。
“别哭了,能回家跟在你娘身边,不是很好吗?”
黎湑哽咽着,怎么也无法用言语传达他现下的心情给王兰洲知晓,只是一径哭着,心头起伏如潮。
那汹涌翻腾着的,是种难以名之的情绪,丧父的哀痛、过去那大半年来奔波的苦楚、看着娘亲泪眼婆娑地倾诉如何不舍地想卖了他以换取路费时的心伤无奈——所有苦的酸的,在他那小小的脑袋里还没有确切的字汇足以形容的、以本能压抑着不去想的一切——仿佛都融化在眼前那双温柔注视他的眼波里……
释放自己似的,黎湑在王兰洲温热的怀里哭湿了他的衣襟。
王兰洲抱紧了黎湑,拍了拍他的背后,伸手托起他的下颚,用衣袖替他擦了眼泪。
“别哭了,见到你娘的时候,笑着扑进她怀里吧!”望着黎湑的眼神柔和,似将舟船摆荡如摇篮的一江柔波。
看着王兰洲眼底的微笑,黎湑眨着眼,敛退了眼泪,仿佛洗过一般的清澈眸子里浮现笑意,微微翘起的唇角边闪现一个小小的梨涡。
心版上,就此镌入了一张微笑的脸庞……
※ ※ ※
“我听不出这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心虚的。”邢秋圃一手撑着脸颊,手指在茶杯边缘绕着圈,“知过立改,你做的早已够了……都十年过去了,还这么放不开做什么?”
王兰洲垂下头,两手撑在膝盖上,叹了口气,道:
“你不明白我心里的感受……那之后,我送他回到他娘亲身边,又多送了他们一笔钱过日子……可即便这样,我这心里还是不安呐!跑了多少次寺庙礼佛忏悔,呵……”摇头苦笑,“还总是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孩子那张泪眼汪汪的脸……好不容易,这两年心里才渐渐平静了。”
邢秋圃看着王兰洲略蹙着的眉心,再一思索王兰洲的话跟行径,不禁微笑了。若有所悟似的,他缓缓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说道:
“你这去念经忏悔,悔的到底是哪条罪过,你自己用‘心’想想。”说着,邢秋圃脸上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接着就走了开去,留王兰洲瞠目看着他的背影,而后怔然于邢秋圃留下的那句话。
‘你自己用心想想……’咀嚼着,王兰洲的视线飘向天际。
看着窗外在树梢上挂着的月牙,王兰洲猛地醒觉,匆匆光阴,距离那听着捣衣声的月夜,又是一轮月圆月朔过去了。
这样的月,总是勾起人的心事,那许多白昼里沉睡着的记忆,在这一那全都醒了,在心湖上静静淌着涟漪。双眼直盯着月,王兰洲忽然兴起想看看月夜下草浪的念头来。缓步踱向院门,交代了守门人一声,便径自走出庄院之外。
踏在田陌上,风徐徐地吹动衣摆,本该是恬和的心境,却因为发现自己竟站在田边一间小屋前而惊悸。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下意识的行径让王兰洲心慌,身子一转,就想离开当场,却不料未曾放轻的脚步声已然惊动屋里的黎湑。
只见黎湑打开了门,在看见王兰洲时,他有些讶异,但随即那抹惊讶退去,替换上笑意。
“王老爷怎么来了?”黎湑将门大开,迎王兰洲入内。
“有些儿闷,出来走走,信步就走到这儿来了。”因见黎湑让开了身子,王兰洲不好拒却,便进了屋里去。
室内一灯如豆,带着人影儿闪出幽微的影子。
王兰洲在桌边坐下,见黎湑关上了门,四目相对,王兰洲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笑,接过黎湑递上来的茶。
“看王老爷这些天没拄拐杖,想来腿上的伤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伤口也不疼了,所以出来活动活动。”说到拐杖,王兰洲有些窘态。打好些天前起,他就不用拐杖了,怕显老态。这把年纪却还在乎这些个,让他不好意思起来。
“当初看那伤口,老长的一条血痕,我光是看都觉得疼,难为王老爷竟撑了过来。”
“捡回了一条命啊!这还是多亏了你呢!”
黎湑的视线在王兰洲脸上停留了会儿,低下头,嘴角边有丝不自然的笑容,“请王老爷再别提这个了……”展眉昂首,黎湑换了话题,“我想看看王老爷的伤口,可不可以?”
“伤口有什么好看的?”
“前两天往城里去时,遇上个卖膏药的,听说他有个药挺有效验,专管消肿止痒的,我就弄了点儿来……这伤口要好的时候,最是痒得了不得,王老爷试试。”黎湑说着,从破旧的柜子里拿出一小瓶子来。
感受到黎湑的用心,王兰洲不禁感念地笑了,走到床边去。解着裤子的时候,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只见黎湑仍是一脸平常,他却有些面红耳臊了。
那一刀是划在大腿侧边,呈斜下延展到后侧,掉了硬痂,还有点儿红,微微鼓凸的一条疤,像蜈蚣爬在肉里。仿佛要确定会不会动似的,黎湑拿手碰了碰,抬眼看着王兰洲的脸,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伤还疼不疼。
黑白分明的灵动双眸投过来的注视让王兰洲脸上蓦地一热,心里想着转开视线,身体却动不了。
手指在伤疤上触着,微痒,那盘在肉里的蜈蚣像是爬进了王兰洲的心上,搔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胸膛随呼吸的起伏不禁明显了些。
“掉了痂了,想必不怎么痒了……这药……王老爷还用吗?”
黎湑清亮的嗓音响在王兰洲耳畔,可飘不进他耳里,只在灯影下浮游。
视线缠在一起,亮黑的瞳仁悠悠反射着微光,闪成阒黑天幕上的星烁,倏忽成漾在水面的乱漪……忽天忽水,似漪似星,天地逆位,漩涡似的转得人晕眩。
时间被旋开,草丛里秋虫的歌也被抛开,一个恍惚间,什么都不见了,只剩扑落在床上的两人,唇齿相接,吻得热烈。
细密地磨蹭着唇上的每吋,像吸对方的魂似的,用尽了全副专注。心上的鼓噪夺去了脑里的声音,让两人耽溺于这份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