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因为她与鲁含菁是如此的相像,所以,年总管这回破例招了个小鬼头进鬼城。
他将一大袋银子交给芽儿,嘱咐她道:“这一袋银子拿回去给家里的人,三日后午时,在东大街口集合,记得了吗?”
芽儿点点头,默念道:“三日后午时,东大街——记得了。”芽儿开心地笑开脸,将她的鬼奴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她挥手与年总管道别后,便边走边跳地拎着那一袋银子离开。
其实,芽儿才不会那么笨,傻乎乎地跑去跟她爹、她娘说她三日后要进鬼城呢!
她那天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阿爹便着急地要带着她跟娘离开,这会儿若真让她爹知道她真要进鬼城,那还得了?
啧!爹愈是这样,她愈是想进鬼城见识见识。
她才不信那鬼王真会吃人呢!所以,这银子她得小心地收着,等到要离开的那天,再将银子与字条放在她的小床榻上,告诉她爹、娘去处,如此一来,那个木不是就已成什么的嘛!那她爹跟娘就阻止不了她了。
芽儿人小鬼大,早就设想妥当,她满心期盼着三天后进鬼城冒险的特别经验。
当宛儿见着芽儿留下的一袋银子与字条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她脚步踉跄地退了几步,跌至芽儿的小床榻上。
怎么办?
芽儿进鬼城去当人奴才了,而她的相公又出城办货,这会儿没个人给她出主意,宛儿整个人像是失去重心,顿时惶然不知所措。
宛儿是担心芽儿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成天到晚只晓得玩,她怕芽儿真的调皮捣蛋过了头,惹恼了鬼城的人,那可怎么办?而且——听说那鬼王心残、冷绝,万一芽儿真犯了错,只怕小命不保。不!她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地想下去了。在这紧要关头,没人可以依靠的当口,她一切都得靠自己。
芽儿进鬼城当人奴才是吗?
那她就进鬼城去当个老妈子,芽儿若真的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
宛儿收拾简便的行囊,留书一封,告知相公她的去处之后,便只身前往鬼城。
“她是——”
当赤兀扬看到芽儿时,竟瞳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那精致的五官仿如缩小的鲁含菁,只不过这小丫头的双眼灵活,活蹦乱跳的俏模样一看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与鲁含菁的沉稳、内敛完全不像。
可是,她们的眼、鼻、口,又是如此该死的神似。
赤兀扬忘神地直盯着芽儿,思绪转回当时他抱着鲁含菁冲出火窟的那一幕。
那是五年前的事——
而五年——
芽儿又恰好是五岁!
“倘若真有轮回,她也该是这个年纪是吧?”赤兀扬兀自低哺着。
而年总管却听到了。
他脸色一惊,没想到赤兀扬见到这小女娃竟会是这种反应!
五年前,鲁姑娘刚过世时,赤兀扬犯了一阵子的疯病,成天抱着鲁含菁的尸首不愿意将其下葬。
那时,赤兀扬就是因为相信轮回,深怕她若真去投了胎,他便寻她不着了。而这会儿,他竟将这才五岁的小娃儿当成了鲁含菁的转世,这样的结果真是他始料未及的。
“堡主——”年总管怕赤兀扬又变回当年失去心魂时的疯模样。
“我知道她不是。”赤兀扬打断年总管的话语,他懂年总管在担心什么,更明白纵使这小姑娘是鲁含菁投胎转世,她也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
瞧!这小姑娘活得这么好,笑得这么甜——
若她真是鲁含菁转世投胎,想必也不愿再想起当年烈火焚身的痛苦。
罢了,她是鲁含菁也好,不是也罢,对他而育,全都无所谓了。
“你叫什么名儿?”赤兀扬居高临下,俯看着芽儿。’
芽儿不畏生人,甜甜一笑,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叫芽儿。霍青芽,霍是霍去病霍大将军的霍,青是青青河边草的青,芽是绿芽嫩叶的芽。娘说芽儿的名是取青嫩细芽,欣欣向荣的意思。”
芽儿利落地说了一声,她口齿伶俐,完全不似一般的小童。
芽儿爱说话的劲与赤兀扬记忆中鲁含菁的模样又更不像了,人若转世,是否真的会连脾性也一起改了呢?
唉!说好了不想的,怎么又想了呢?
赤兀扬闭起眼,硬生生地将鲁含菁的记忆赶出脑门。
他霍地张开眼,又见芽儿睁着满是好奇的眼望着他。
她目光清澄,没有一般百姓对鬼王的惧意。
“让芽儿来服侍我的饮食起居。”赤兀扬要将芽儿收纳在他的羽翼下,时时刻刻看着她。
“堡主,这……不妥吧?芽儿才五岁,连自个儿都照料不好了,怎么能服侍堡主您?”
“那就再多派两个婢女帮她。”反正,他就是要芽儿时时刻刻都在他面前,毕竟,她是他寻觅这么多年,头一回找到与鲁含菁如此相似的人儿。
“是谁!”
近于时过半之际,赤兀扬的寝房突然让人蹑手蹑脚地侵入。
赤兀扬手握防身匕首,正想突击夜闯他睡房的刺客时,耳中却传来一句细细的呼唤,“叔叔——”
是芽儿的声音!
赤兀扬心口一软,松开防身匕首,翻身下床,正欲点燃烛火,这才想到自己毁去的半边脸犹如鬼魅,可能会吓着芽儿。
他打消点亮烛火的打算,沉声问芽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四处游荡,怎么不睡?”赤兀扬坐在床缘上问。
芽儿也不怕他的人高马大,更不怕他时时刻刻都戴着鬼奴面具,她轻手轻脚地走近赤兀扬的身边,也没经过他的同意,便爬上赤兀扬的床。
黑暗中,她看不清赤兀扬脸上的表情,但芽儿就是知道这人称“鬼王”的叔叔不会是个坏人。
芽儿小小声地告诉赤兀扬,“叔叔,芽儿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她小小的脸昂望着他。
赤兀扬仿佛看到天上的两颗星子绽放在他伸手不见五指的睡房中,那两颗如星子般明亮的眼顿时柔软叮他的心。
一向不多话的赤兀扬头一回对人表示他的善意,他点头说了一声“嗯”,表示他愿意听芽儿口中的小秘密。
“芽儿怕黑。”芽儿说出她所谓的秘密。
她怕黑,所以迟迟未睡。
赤兀扬懂了。“你可以点着烛火睡。”
“可亮亮的,芽儿会睡不着。”
“那怎么办?”
“芽儿跟叔叔一起睡好不好?”芽儿说出她心里真正盘算的如意算盘。“牙儿保证会乖乖的不吵叔叔,好不好?”
芽儿伸出手去扯赤兀扬的衣裾,那模样就像是个在跟爹爹撒娇的小女儿;赤兀扬在鲁含菁死后,便不曾让人这么亲近过。
鲁含菁一死,他的心整个冷封,而这一刻,他竟让一个小女娃左右了他的情绪。
赤兀扬将这样的心情转变归咎于芽儿与鲁含菁太相像,所以,他才会对她狠不下心肠拒绝这小女孩的撒娇。
芽儿昂着脸望着赤兀扬,她脸上盈满着企盼的神情。
那表情甚至可称得上是执拗。
赤兀扬输了。 他掀开被褥中的一角。
芽儿懂他的意思,兴高采烈地窝进那暖暖的被窝里。
赤兀扬跟着睡下,芽儿的小手还像只小猴似的攀上赤兀扬的手臂,抱着那粗壮的臂膀睡。
芽儿总觉得鬼王有爹的味道,他甚至比她爹还像爹。
而赤兀扬让芽儿抱住手臂的那一刹那,胸口竟涌出一股怪异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倘若鲁含菁没死,那么他俩的儿女也该像芽儿这般大小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