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心点走路,别净顾着说话,小心你娘的药快让你给洒完了。”霍渔阳开口吓芽儿,害得她急急地回头去看。
“阿爹骗人,芽儿根本就没把娘的药给洒了。”她甚至还机灵地跨开那高高的门槛,一点也不像是个小个子。
他们父女俩进来,正在作画的宛儿抬起头来,望着芽儿,温柔地笑了。
“娘吃药了。”芽儿捧着药走近娘亲身侧。
在娘亲面前,芽儿就不似刚才那般顽皮,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宛儿将药碗接过,
芽儿还像个小鸡婆似的,直叮咛道:“会烫喔,娘要不要‘呼一呼’?”芽儿鼓着两个腮帮子,用力地帮她娘吹。
“芽儿真乖。”宛儿夸女儿。
芽儿却得寸进凡打小报告道:“阿爹不乖。”
“哦!是吗?”宛儿吹着药,扬着双眉,略感兴趣地问女儿,“阿爹是怎么不乖法?”
“阿爹坏坏,阿爹骗芽儿说芽儿洒了娘的药。”芽儿像只小母鸡似的,单手又在腰伺,嘴巴啷得鼓鼓的,另一只手边说话还边比。
那是她的女儿,她的芽儿。
宛儿放下汤药,伸手要抱芽儿。
霍渔阳眼尖地看到了,连忙阻止妻子。”别抱了,这丫头重得很呢!”
芽儿一反她的牙尖嘴利,也不吵着要她娘抱。
娘只有一只手,如果抱芽儿,娘会好辛苦、好辛苦的。
芽儿很懂事,主动地偎进娘亲的怀里,以小小的身子磨蹭着娘亲,温暖中带着药香的身体,张开她的黄牙乳口,喜滋滋地告诉娘亲她打听来的消息,“山上的鬼王又派了好多人下山来,他们全骑着马儿,好神气——”
芽儿拉拉扯扯地说了一堆。
宛儿含笑以对,也不知道将芽儿的话听进多少。
霍渔阳看着这一双母女,总觉得这样的天伦之乐像是偷来的般,极不真实。他霍渔阳真承得起这样的天伦吗?
“娘、娘、娘——”芽儿拿手去扯宛儿的衣襟,唤娘亲回神。
“娘,你说奇不奇?这会儿那帮人的脸上全戴着鬼奴面具。”芽儿像是想到什么,兴奋地推离娘亲的怀抱,跑去她的小房间翻箱倒筐一番,找出她的鬼奴面具,也戴在脸上,跟着跑去娘宛儿面前,侧着脸问:“娘,芽儿戴这面具好不好看?”
“好看。?宛儿点头。
芽儿笑得喜滋滋的。“那我也要去当鬼奴。”稍卑,芽儿看到那—帮人骑着骏马,高高在上的模样,脸上全然没有初见生人的惊骇,反倒是让他们的英武气魄给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听说山上的鬼王会吃人,每年选走的婢女,从没一个活着回来。但好奇怪,芽儿就是不像村子里的人一样,害怕鬼王入村。
芽儿莫名其妙地崇拜着鬼王,比崇拜她阿爹更甚。
霍渔阳被这样的事实给惊住了。
莫非真是父女天性使然?要不,芽儿怎么会对鬼王心生好感,进而想戴着鬼奴面具人山?
“不准你这么想。”霍渔阳厉声斩断芽儿小麻雀似的咋呼,脸上寒着的表情比冬雪更骇人。
霍渔阳恐吓年幼的女儿,“鬼王会吃人,你还想当鬼奴!”
“芽儿不怕啊!”芽儿天真地咧着嘴笑。
那开朗的表情与宛儿惯有的冷漠并不像,但却让霍渔阳不期然地想到五年前、他再见到宛儿……不!是含菁,芽儿此时的笑容与当年他见到鲁含菁身着凤冠霞帔时一样的震撼。
那时鲁含菁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但他却看得出来,她是心甘情愿,愿意嫁给赤兀扬为妻。
而他当初就是为了鲁含菁的这个表情,决意斩断过去,从此隐姓埋名,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过生活。
他更名为渔阳,甚至让鲁含菁服药,让她遗忘过往,企图了断彼此的过去,没想到赤兀扬的阴影却像鬼魅似的如影随形,芽儿便是横在他与鲁含菁中间最大的阴影。
芽儿是赤兀扬的女儿,而赤兀扬便是芽儿口中的鬼王。
外传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去了赤兀扬的半边脸,更毁了赤兀扬大半的人生。
外传中的赤兀扬易怒、暴躁、冷血心残,据说每年被他选人鬼城的姑娘家无一幸存。
而今年,他又带着丰厚的赏金,来让这些无知的村民们牺牲伦常,卖女儿了是吗?
想到这,霍渔阳不禁看了宛儿一眼。
他曾偷偷地观察鬼城选中的婢女,她们之中的每一个皆有一小部分与鲁含菁相像,有人是鼻,有人是口……赤兀扬像是在收集全天底下每一个与鲁含菁相像的女人,像是企图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鲁含菁”似的。
“或许——咱们该搬离这个地方。”霍渔阳说出他的真心话。
当初,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他带着负伤的鲁含菁在靠近擎天堡的山脚下落脚,这一住就是五个寒暑过去。
眼见芽儿愈长愈大,愈来愈像鲁含菁,他不得不提防赤兀扬会有那么一天,认出芽儿是他的亲生骨肉,继而发现鲁含菁仍然在世的实情。
他实在不愿将眼前的天伦拱手让给赤兀扬。
“为什么要离开?”宛儿清澄的目光透着不解。“咱们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没必要为了芽儿的一句童言童语而迁离。”
“可是,那个鬼王在收集姑娘——”他怕赤兀扬会收集到他家来。
“他是在买奴才,鬼王从未强取豪夺过任何一个不属于他的东西。”宛儿替从未谋面的鬼王说话。”
霍渔阳心里一惊。
含菁她——记起过往了是吗?所以,她才会替赤兀扬说话是吗?
霍渔阳的目光阴暗不定地锁住宛儿的脸。
在她那张平静安详的脸上一如从前,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为了避免自己在惊惶中露出更多的心虚,霍渔阳暂且搁下这个话题,催促宛儿道:‘快把药喝了,省得待会儿凉了,没了药效。”
宛儿微微颔首,捧着汤药,一口饮尽,因为她的良人、相公总是捺着性子,体贴地看她喝完药,才会安心离去。
“叔叔,我跟你们上山好不好?”
当年总管在挑选人山服侍的女婢时,一个不及三尺长的小姑娘,脸上戴着市集上卖的鬼奴面具跑到年总管的面前毛遂自荐。
年总管听她的声音甜美可爱,而且年纪小小的,竟然不畏流言,毫不惧怕如鬼魅的鬼城中人,还自告奋勇要当鬼城女奴。
这倒有趣。
年总管觉得这小姑娘天真得可爱,他蹲下昂藏高大的身躯,与芽儿对视。
在那鬼奴面具下的眼睛是一双水灵灵的眼儿——双动人心魄的眼儿——一双似曾相识的眼儿——
年总管这些年来走访各处;四处寻找与鲁含菁相像的美人儿,却从没见过如此相似的一双眼。
年总管掀了芽儿的面具,她那小巧精致的五官仿如一记重拳迎面往他的罩门击来。
乍见芽儿的面貌,年总管竟有一瞬间的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早已故逝的鲁含菁。
那眼、鼻、口,活脱脱是鲁含菁的模样,他寻了这么多年,除了当年的寒睫儿小姐之外,还没见过有人与鲁含菁如此的相似。
堡主若见到这名小姑娘,肯定会欣喜若狂。
“小姑娘,你今年几岁?”,年总管蹲着与芽儿攀谈。
芽儿伸出右手,比出个五。“五岁。”
五岁!
年总管轻蹙眉头,暗忖着,她才五岁就得出来卖身为奴,想必这小姑娘的家境并不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