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狄很投入地审视了她一遍,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脸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看到了一双深潭般的明眸,正散发着令人目眩的金色光彩。睫毛黑密,鼻梁俊挺,一张粉色的玉口温软丰润,黑眉毛飞扬在亮眼睛上。这根本就是一双母狮的眼睛,杰狄想,虽然眼下在这变化无常的气氛里,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小猫,而不是母狮。
阿西莉在沙龙的门廊里犹豫着。这屋子满是蓝色烟雾,角落里的自动点唱机传出西部乡村歌手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有不下二十个男人零零落落地围着圆桌,他们全部转过身来,用不加掩饰的稀罕目光瞧着她。在后边玩撞球赌的三个牛仔,这时也停下来,斜倚着球杆盯着她。
这简直太糟糕了!比身着女用内衣在台上表演,身边有摄影师的二十个助手在旁观看还要糟!
一股热潮涌上喉头染红了她的双颊。阿西莉从未战胜过自己天生的羞怯,但她学会了把它藏在有一分距离感的镇定当中。在她早年的职业生涯里,她掌握了一门技巧,可以使胃里翻腾的作呕感平息下来。现在她后退,做了一次深呼吸,控制住那股不适之感,然后穿过这静静的房间,来到后面装着镜子的酒柜前,对那些来自桌旁的瞪现完全置之不理。侍者看着她,脸上充满惊讶和困惑。
“哦,我的上帝!”内特·图克虔敬地悄声说,喉节在瘦削的颈脖上急剧抖动。“你们看见了吧!”
“该死!”埃德·索森那双充血的蓝眼因为惊愕张得大大的,一只粗笨的拳头把那顶磨穿了的斯德特森帽往后拽了拽,露出黄褐色的眉毛和一蓬茅草似的金发。“他妈的她不就是个尤物吗!”
杰狄若有所思地磨拿着下巴,这一天里它又长出了一层胡子茬。他默默表示同意,她的确是个尤物。他的中指无意识地掠过那条从太阳穴一直贯穿到下巴的长型疤痕,那是另一个漂亮女人把他打回现实的无声的纪念。
他那黑色的眼睛霎时间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他有充足的理由讨厌漂亮女人,尤其是那些追逐有钱人的娘儿们。他又把啤酒瓶斜过来,背冲着房间。
“劳驾,”那沙哑的女低音轻轻飘进忽然沉寂下来的酒吧,“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电话让我用一下?我的车拋锚了,想叫个朋友来。”
“当然有,女士,”侍者阿尔·戴维思傻乎乎地咧开嘴笑起来,“就在这儿。”
他把“蓝色美洲豹”的唯一部电话从啤酒桶边的台子上拎过来,带着夸耀,“啪”的一下放在酒柜上。
阿西莉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他那愚蠢的咧嘴一笑好象凝成了脸上永久不变的表情。
拨电话的指尖上有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杰狄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她的左手上面缺一枚戒指。
电话铃响了一遍,再响了一遍,又接着响了好几遍。阿西莉数到第十五声铃响,叹了一声,放下话筒。
她把话筒放到支架上,抬起头来发现侍者毫不羞怯,只是好奇地看着她。
“你朋友不在家?”
“是——是,我想是不在家。”一副完美的皓齿轻咬住柔润的嘴角,就这么过了一会儿。“镇上有出租车吗?”
“有个鬼!”阿尔摇摇头,扬起一只顾大的爪子,往南边方向比划了一下。“找出租车最近的地方就是博伊西了,从这儿去还很远呢。”
天啊!阿西莉暗暗觉得好笑。今天真是事事都不顺心呀!那就是说,我是注定倒霉了。
“恕我冒昧,夫人。”
阿西莉转过身来,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金发巨人。
“我很荣幸能够给您一些帮助,夫人。”这个年轻人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和一张黄褐色的英俊的脸。他直视着她里着皮大衣的身体,眼里分明流露出热烈的期望和率直的欢喜。
“等一下,科尔,”一个奇高奇瘦的牛仔出现了,长着一双草绿色的眼睛和一张被阳光灼伤的脸。他让一只沉甸甸的手落在年轻人宽宽的肩膀上。“我敢断定我可以给这位小姐提供方便。”
“不,你们都别逞能了,”埃德·索森强烈抗议,“我来吧。”他把这两个人推到一边,又扯下斯德特森帽握在面前。“请问您要到哪儿去,夫人?”
阿西莉把双手深插在大衣口袋里,审慎地对面前围住的这半圈脸笑了笑。自从跨进这道门槛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这屋子里绝无仅有的唯一的女人。
“我要去看琼妮?克里曼和她丈夫布莱克——你认识他们?”
“我干吗,非得认识他们!”这半圈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现在他们已经增加到了十五人——各种年龄、各种长相和各种身高。
“我会亲自带你去克里曼的牧场,夫人!”埃德·索森坚持说,夸张地冲她笑着。
“不,你不可能,你这个又笨又哑的挪威佬;”科尔急忙宣称﹒“因为,我能行!”
“闭嘴,小子!”内特的绿眼睛连看都不看这年轻人一眼,“你不用担心埃德会把她带走,因为本人会!”
“不,你们别做梦,带走她的是我!”
“是我!你们这些畜生!”
“我可以拿车送她。”
阿西莉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被背后的酒柜边缘撞了一下,骤然止住步子。
一场殴斗就要在她眼前爆发了,她眼神昏乱茫然。男人们摆出自卫的架势,有几个已经互相推操起来。她想到过不了多会儿自己就可能陷入上下挥动的拳头当中,感到沮丧透顶。
杰狄听着这一切,心情复杂含混。她沙哑的声音让他想到他的邻居,克里曼夫妇。眼前的事态正在演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争斗,他不愿意搅和进去,也不热衷于帮助这个女人。然而,琼妮?克里曼和他一块儿长大,他能忍受的女人极少,她算其中一个。
他跳离酒吧座,离开酒柜。
“我想带这位女士到克里文家去。”
他的低沉腔调斩钉截铁,打断了男人们的争执,他们全都冲他转过脸来。
阿西莉的头发像一面黑扇子,在盖着双肩的毛皮上摆来摆去。她闪亮的眸子搜寻着这个低沉嗓音的主人,最后和一双冷峻的黑眼睛相遇了。
“克里曼夫妇是我的邻居,夫人。”这个低沉的声音并不像其它保护人那样充满雄性的热望,它的漠不关心反倒使阿西莉恢复了信心但他的形像给人的感觉恰恰相反。
这男人的确有些地方像马格达姑妈对我宣扬的那样,是个典型的“西部野人”,她想。他是个高个儿,六英尺有余,长着宽实的肩膀。一件褪色的斜条纹蓝布夹克是“勒卫”牌的,肩上衬着宽展的羊皮,同样褪了色的蓝牛仔裤,上面有些地方已经洗得又软又白,好象覆在那双粗腿上的第二层皮肤。脚上蹬着磨穿了的黑牛仔靴。一顶不成形的黑色斯德特森帽从前额上翘起来,露出乌黑的波发。脸上线条磷峋,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只是从太阳穴到左颊的下巴处,横着一条狭长的白疤,这东西和黑胡连长在一起,显得特别突兀。一天里长出来的胡茬,使他的下巴显得粗糙不堪,也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强悍的亡命徒。
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深得发黑,睫毛又厚又长。如果它们长在一个缺乏阳刚之气的男人身上,会显得娘娘相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