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剑丰打量着狼狈不堪的自己﹐这跟每天早晨对镜端详的感觉不一样。他冷眼旁观医生和护士辛苦挽救他“宝贵”的生命﹐(嗨﹗辛苦你们了。)横眉竖眼的白衣天使理都不理﹐尖锐喊道﹕“医生﹗他心跳停了﹗”
“电击﹗”他拋下命令﹐转头询问﹕“他的腿怎么了﹖”
“差不多了﹐血不是止住就是流光了﹗”另一位白衣天使答。
(这白衣天使还颇有冷面笑匠的风格嘛……)拿出两个像新潮小慰斗的玩意儿﹐天使们毫不客气地熨上他的胸膛。何剑丰的“身体”像装了弹簧般弹起﹑落下……(真难看﹗这难道就是灵魂出窍吗﹖)令他纳闷的是﹐他居然如此心宁平和﹐没有惊惶怖疑与悲嗔欢恨﹐恰如世界所有负面情绪都远离他的心中。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剑丰感觉到己身是如此渺小﹐却又无比巨大﹐只要他伸出“手”来﹐无限宇宙中繁星皓月触手可及﹐时空与空间再也拘羁不了他……他的精神丰沛愉悦﹐随时有拥抱新世界的准备﹐只不过……剑丰有丝迷惑﹐在他心中似乎还有一缕柔情萦系﹐于是﹐他由站立换为卧躺姿态停留在半空中﹐像一尊闲适卧佛闭“目”养神﹐他开始回想并思索原因。
车祸发生的时候……
嗯﹗他记得自己如以往惯例﹐在亚苹香闺中逗留﹐直到三点多才开车回家。
也许是雨天视线不佳﹐再加上他睡眠不足﹐使得他降低了警觉。
前一秒﹐那辆满载货物用篷布盖住车厢的大卡车﹐才从转弯处出现在他面前﹐后一秒﹐刺目的远光灯便照得他睁不开双眼。他毫不考虑地猛转方向盘﹐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惊险擦身而过﹐还来不及庆幸及拉回方向盘﹐他的保时捷已经像陀螺般转出了车道﹐旋风似地冲向一处建筑工地的竹篱笆﹐霹雳巨响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吱嘎声刺痛了他的耳膜﹐腥热黏稠的液体涌入鼻喉之间﹐他随即失去知觉。
醒来时﹐他的“人”就在这里了。不过﹐那一缕缠绵情思﹐他可以肯定似乎并不是因亚苹而起的。然而心念才动﹐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将他“吸”出墙外﹐剑丰听到一声呜咽﹐感觉到真正令他恋恋不舍的人就在身后。
他的心纠结成一团﹐缓缓转过身﹐看见了结缡两年的发妻——梅标清骨﹐兰挺幽芳的蓉仙……她正坐在走廊上鲜艳丑陋的塑胶椅上﹐粉颈低垂﹐强忍住哭声默默流泪﹐饶是如此﹐仍然抑止不了从她口中逸出的呜咽。
(妳在为我担心吗﹖)
剑丰怔怔望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要哭﹖我的死亡﹐将是妳的解脱。妳实在不应该悲伤的﹐善良的蓉仙……我美丽的妻。)蓉仙听不见他的低语﹐表情空茫﹐失神的双眼盈满泪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抓紧皮包﹐关节泛白。
剑丰伸手想碰触蓉仙的脸颊﹐却徒劳无功的瞪视自己的手穿过蓉仙的身体。
她就这样孤零零的承受精神压力﹖﹗
(该死﹗什么鬼医院﹗)
剑丰怒声咆哮。
(为什么没有半个人来安慰蓉仙﹖难道没有人看到她已经吓坏了吗﹖)他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开始沸腾翻滚。
(石青云﹗你这王八羔子跑哪去了﹖他妈的﹗不需要你的时候﹐你老是跑来献鬼殷勤﹗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偏偏又不见人影﹗)穿着薄呢套装的蓉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就像回应何剑丰的呼唤﹐他的父母亲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匆匆奔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上产生回 音。
“蓉仙﹗”剑丰的母亲何李玉凤着急询问﹕“剑丰……他……他怎么样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何泰成朗声追问﹐“三更半夜的﹐出门做什么﹖”
(爸﹑妈……别吓蓉仙了﹐她什么事也不知道呀﹗)蓉仙强忍泪水﹐转述医护人员告诉她的片段。
“剑丰……是为了闪避一辆卡车﹐加上天雨路滑﹐所以……才失控冲人了一处工地﹐惊醒了管理员打电话报案……事后那辆大卡车逃逸无踪了。救护人员说﹐幸好有目击者报警﹐否则……剑丰的处境……更危险了……”
“车祸地点在哪里﹖”何泰成问。
“中和……”蓉仙勉强回答。
何李玉凤脸色陡变﹐锐声问﹕“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蓉仙低首无言。
何泰成咒骂﹕“这个该死的畜生﹗”
(哎﹗骂得好。老爸。)
爱子心切的何母忍不住发火﹐“儿子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忍心咒他﹖﹗”
她转头定定望着媳妇﹐悲切愤恨的质问﹕“为什么﹖蓉仙﹐你们本来应该是一对恩爱夫妻才对﹐为什么妳就是不肯原谅剑丰﹖一定要逼得他到外面寻找慰藉﹖他是那么爱妳……”
(妈﹗)
“够了﹗”何泰成喝住老妻﹐“玉凤﹗这不干蓉仙的事﹗”
(的确如此﹗)
剑丰深有同感。
何李玉凤声音破碎颤抖﹐“两年了﹗我一直期待……能早日抱孙子……可是﹐现在……我连唯一的儿子……都快要保不住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令一向坚强的何李玉凤失态﹐她不由得悲从中来﹐迁怒于蓉仙。
何父沉默半晌﹐毅然开口﹐“剑丰他不会有事的﹐妳别操心﹗这孩子命硬得很﹐他不会丢下我们两个老的先走﹐往后令妳气恼的日子多得是﹗”
剑丰心里一阵暖意。
(多谢您的信心﹗老爸。)
何氏夫妇默然坐下﹐握着对方的手打气。
有心展翅而飞的剑丰不禁迟疑﹐喜悦的平和正在动摇。
受婆婆责备的蓉仙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阒黑夜色﹐怔然泪下。她低声祈祷﹕“剑丰﹐你赶快醒来吧﹗只要你平安无事﹐我愿意用一切来弥补。”
(一切﹖)
他感觉自己在发热﹑发烫﹐强烈的情感淹没了思维﹐巨大压力像漩涡般席卷而来。
剎那间﹐剑丰风驰电掣地归回原位﹐身体像被千吨重锤辗过﹐浓稠的苦涩塞在眼﹑耳﹑鼻﹑舌之间﹐令他喘不过气来﹐痛彻心肺﹑四肢﹑五官。
好痛……
意识模糊中﹐他听到护士惊呼﹕“医生﹗他的心跳恢复了﹗血压……也在上升﹗”
“好家伙﹗”医生兴奋道﹕“他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原本﹐他们已经不敢再抱希望了。这是奇迹﹗(是吗﹖)剑丰痛苦地想。
(原来这一线之间﹐就是奇迹﹖)
痛……
(蓉仙﹗别忘了妳的……承诺﹗)
另一波剧痛侵袭他的肉体﹐剑丰满怀感激地跌入深沉黑暗中。
第十章
冰冷的白墙﹑飘散的消毒药水﹐隔绝着伤者与家属间生死一线的羁绊。
天色渐渐泛白﹐困顿疲惫的蓉仙由残破的梦境中转醒﹐低声告诉坐在身旁的公婆﹐才转身蹒跚走入医院洗手间。
回忆像浪潮般冲激过蓉仙的脑海﹐将沉淀已久的往事翻撤出来。两年的婚姻﹐像是被糖衣包裹的药物﹐她和他囫囵吞下﹐才稍尝甜美就变得苦涩。
蓉仙草草洗脸﹐无视憔悴的黑眼圈。剑丰举手投足间的英伟豪迈﹐如炽阳般散发的热力﹐曾经对她付出的浓情蜜意﹐以及暴怒狂乱的争执﹐就像录影机的停格画面重复在蓉仙泪眼婆娑的视线中。
两年﹐急就章的姻缘到底是良药﹖抑或是毒药﹖她不明瞭。
看到婆婆泪流满面﹐恐惧失去独生子的无助神情﹐让蓉仙不禁愧悔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