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去?”
徐小亮看著她。
陆寒没理,进了她那间又窄、又小、又阴暗的小浴室里。
换了衣服出来,陆寒的手上有把梳子。
她一边梳头,一边用脚去套鞋子。
徐小亮奇怪的。
“不去上班?”
陆寒在墙上钉满挂钩的架上,随便取了个皮包,塞了些零钱。
“你去哪?”
“你猜不到的。”
陆寒放下手上的梳子。
“到底去哪嘛?总不会是去找崔蝶兮吧?”
陆寒在徐小亮的脑门上拍了一下。
“脑子不笨。”
徐小亮也跳下床了。
“我陪你去。”
“不要。”
“为什么?”
“我跟她可能会抱头痛哭。”
陆寒讲笑话似地,真拿了条手帕放进皮包。
“感人的场面,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
“哇塞!”
徐小亮怪模怪样地大叫。
“我以后要娶你咧,敢说我是外人!”
“那难说。”
陆寒提著手上的皮包。
“说不定我一出门,你就被别的女人迷住了,我也看上我本来想嫁的那种人,再见!”徐小亮追著出来了。
窄窄的楼梯,他钩著陆寒,又叫、又骂、又笑。
“王八配绿豆,你嫁我刚刚好。”
“你是王八,我不要当绿豆。”
徐小亮对准陆寒的唇,夸张地大吻一声,吻得又响、又亮。
“将来我娶你,也是想没什么像样的人追你,才勉强将就将就的。”
陆寒捉著徐小亮的头发,又搓、又揉。
“我把你砍成两半,将就?还心不甘情不愿呢?象我这种美女,你不容易找到第二个,知道吗?”
陆寒招手拦了部计程车。
“好啦!我要走了,安分点,否则以后嫁给你,我在菜里给你下毒!”
“恶妻!”
车都开走了,徐小亮还在大叫。
“恶妻!我要娶个恶妻!”
到了崔家门口,陆寒正要伸手按铃,但,她的手又放下了。
雕花的铜门,根本是开的。
而且,大大的敞开。
有几个工人在杠东西。
进进出出。
搬家吗?
陆寒费疑地往里面走。
她从未来过。
那扇影花的铜门,她是熟悉的。
但,铜门里,她陌生。
她一步步地走进去。
经过长长的方砖与碎石铺的车道,经过茂盛的花围,看到白色高立的拱门。犹豫了片刻。
陆寒走进去了。
那大得令陆寒吃惊的客厅,空无一物。
她先看到三个法警。
再看到崔蝶兮──她的姐姐。
站在崔蝶兮后面的是丁嫂。
崔蝶兮茫茫地,像一棵被拔起来的树木,没有根、没有泥土,脆弱地站在那。法警在讲话。
是一些抱歉,但,不得已的话。
崔蝶兮还是茫茫的。
反倒是后面的丁嫂,眼泪一把又一把,还发出生气的哀号。
崔蝶兮看到站在厅外的陆寒了。
她茫茫的眼神,像突然被推醒。
陆寒?
不肯要她的陆寒?
她忘了她的房子在被查封。
她忘了连家具,珍藏的父亲遗物、名画、古董在被搬运。
她的眼睛,生出灿烂的幽伤。
场面不是陆寒描绘的“抱头痛哭”,也没有悲剧性的感人眼泪。
崔蝶兮慢慢地走近。
陆寒慢慢地走进。
她们有些尴尬,有些生涩。
走到了一个相当的距离,陆寒停了下来了。
她不知道第一句话,该先说什么?
手指了指进出的工人,算是陆寒对崔蝶兮──她的姐姐讲的第一句话。
崔蝶兮很激动。
不是为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而是陆寒的出现。
崔蝶兮的手,也去指那些进出的工人。
“他们──来搬东西。”
“为什么?”
真的是没多大的姐妹相认的悲剧气氛。
崔蝶兮又指了后面的法警。
她的手有点抖。
陆寒的出现,比陈致先泯灭良心的做法,更叫崔蝶兮不敢相信。
“房子被查封──东西都要被拿走──”
崔蝶兮生来就是细柔的声音,被她心中的激动,拌得发音都走样。
“早上八点他们就来了──”
陆寒看看手上的表,十点。
“劲白也不晓得他们今天就来──”
崔蝶兮像个孩子,像个比陆寒还小的孩子,在述说一桩事给大人听。
“──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寒把声音放得硬些,拭著不露出太多感情。
“我本来想早点来,起码──帮你骂骂他们。”
“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执行。”
陆寒皮包一摔。
“管他的,骂骂出出气也好。”
陆寒真骂了,两只手,腰一叉,好像她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喂!要搬动作快点,慢手慢脚的,罗嗦什么嘛,搬完了就滚蛋,房子反正给你们了,我们要上楼整理衣箱,快点!快点!”
法警跟工人被陆寒吼得一楞一呆的。
三个法警中的一个,走上前来了。
“请问你是──”
“我是她妹妹!”
陆寒的手还叉在腰上。
她不看听到“妹妹”两个字,内心的激动,已经跑到脸上的崔蝶兮。
她大模大样,大声大斥。
“他们手脚利落点、少在那儿晃来晃去,看了就碍眼!”
“小姐──”
“叫什么?我姐姐人老实,我就不好惹罗!”
“小姐,我们是法警,我们执行!”
陆寒不耐烦地瞪了法警一眼。
“法警怎么样?吃人哪?”
法警摇摇头走开了。
他没见过这么凶的女孩。
崔蝶兮早就眼泪成串地溢流了。
陆寒叉著腰,女流氓般地讲我姐姐人老实,崔蝶兮的心,被强大的温暖震撼了。陆寒终于承认她们的血缘了。
陆寒还用保护者的姿态,维护著崔蝶兮最需要依赖、最需要支持的时刻。陆寒当然看到崔蝶兮满脸的泪。
那泪,曾被陆寒形容过:连哭都有气质。
陆寒也有泪。
只是,她不让泪跑出来。
她是妹妹。
但,她觉得,她在扮演一个比母亲还勇敢,比男人还强悍的角色。
她很想把那个脆弱的,风吹了都会垮的姐姐抱过来,她实在很想。
可是,她没那样做。
中国人在表达感情,尤其属于血缘的感情,总是三言两语。
老外那套搂到怀里,拍著肩膀的动作,永远只留在含蓄的中国人心里、眼里。陆寒临走带了条给自己的手帕。
她把手帕拿出来了。
骂完法警的凶悍收回来了。
她望著崔蝶兮一颗紧挨一颗落下的泪,握著手帕的手,老是伸不出去。
她努力地要用一句又有感情,但,又不肉麻,而且,词句不能太差的话。她放弃了努力。
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让她自己满意的那句话。
“擦擦脸吧。”
这就是陆寒的话。
听来没什么,但,手足之情扬升在她心中,不能妥当表达的话。
崔蝶兮接过手帕。
她依然楚楚可怜的模样。
然而,她的恐惧消失了。
陆寒的出现,陆寒粗粗的动作,陆寒几句听来不怎么美妙感人的话,都像烈日当空的阳光,把崔蝶兮的心,照得抖擞,照出力量。
接过手帕的一刹。
崔蝶兮握住陆寒的手。
她没有放开陆寒。
那双手,流著跟她一样的血。
丁嫂回她自己的家去了。
崔蝶兮叫她很放心。
因为,陆寒来接走她了。
陆寒特别将她的小房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干净地打扫了一遍。
床也换了新的。
小衣柜挪开一半留给崔蝶兮。
这个房间,真的是太小了。
陆寒将崔蝶兮按置坐在床上,象放一个自己不会动的洋娃娃。
“我不胖,你又那么瘦,两个人挤这张床,刚刚够装得下。”
陆寒打开崔蝶兮的衣箱。
“柜子虽小,不过,够塞了。”
崔蝶兮没有一夜之间,由庞大企业继承人身份,跌入一文不名的悲伤与遗憾。她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