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短暂,她得珍惜。躺下身子,将脸紧紧贴在唐豫的身边,再移到他的胸前,聆听他稳定沉着的心跳声,她要牢牢记着这个心跳,好在往后无眠的夜里回忆;还有这体温,冬天仍能温暖人的体温;还有,这肤触,平滑、不致粗糙如皮革,也不致细嫩如女子。
突然,她漾出一个甜甜的笑,往上滑进他的臂弯里,并且执起他的大掌,拉至她身前紧握。她会牢记这个姿势,仿如他是她的全世界,被他如此包围着,什么她都无须担心。
转过身,与他相对,就这么静静看他,看他沉沉地睡着。他不会醒来,不论她怎么在他身上放肆。他就是这样,一个极专注的人,连睡眠也专注。除非他自己睡够了醒来,否则什么都无法吵醒他——而他才睡了两个小时,以他连日的疲累程度看来一时半刻内,他是醒不来的。她老早就发现了他这个特点。很多话,她只能说给熟睡的他听。
轻轻将唇移近他的耳畔,印下一个吻,低声喃道:“我爱你,唐豫……也谢谢你曾经爱过我……再见……再见。”
一颗没能忍住的泪悄悄滑出她的眼眶,消失在枕头里。
* * *
唐豫神清气爽地醒在一室灿烂的朝阳中,睁开眼,瞥见腕上的表,发现自己不过睡了四个钟头。
伸长手臂,床单上凉凉的触感唤醒他的理智——
思烟——不,易安,他喜欢她叫易安,易安呢?
他猛地坐起身,房里的寂寥提醒他,他是独自一人。
想起昨夜她收拾衣物的动作……他跳至衣柜前,稍微迟疑了会儿,便用力推开柜门。
果然,已经空了。她走了。
该死!她竟敢这样对他……没有一个女人敢在与他上床之后连夜离开,向来这么做的人是他!她怎么能这么做!
他要去追她回来,立刻!然后好好教训她一顿,然后——
然后,他们之间该怎么结束?他追她回来做什么?本来早该在那场车祸中结束掉的烂戏,硬是在拖了六年后再度上演,而且还演得这么荒腔走板。他追她回来做什么?难道再演下去?
情况变得如此复杂,如何再接续?
可是……她是思烟。思烟没死,回来了。心里一个声音这么提醒他……
他倏地感觉到全身细胞的跃动,因为她没死,没死——竟然是这样他连做梦都不敢有丝毫奢望的结局!几次见到她流露出思烟独属的特质与表情,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阵狂跳,一方面想证明她就是思烟,一方面,他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受这个事实,害怕更相一揭穿,他只能恨她。
恨……如果真能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那该多好?偏偏他们之间纠葛了许多情丝,理也理不清。
然而,至少他已无须再自责,那场车祸,他没害死她……她还活着,昨夜的缠绵是最好的证明。
该死的她,竟然这样不告而别,他得去找她,跟她把话说清楚——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见到人再说!
他动作迅速地穿套好衣服,正待走出房间时,电话铃声响起,他直觉操起话筒——
“喂。”
“唐总?”是涂孟凡。
唐豫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身在易安的房里。涂孟凡竟找他找到这儿来了。
“什么事?”。
“公司那边……你最好看一下新闻。”
公司……他让自己陷进椅子里。他几乎忘了……虽然目前为止,所有的情况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这是公事,他的责任重大——
他不能离开。现在不能。
离开之前,他瞥到床头搁着一本眼熟的书,是易安那天从思烟房里带过来的。他走过去拿了起来,书里掉出一张书签,是思烟手制的。几行纤秀的墨迹映入他眼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苏轼/江城子)
尾声
转眼,天气凉了一些,空气显得清爽,也带着几分萧瑟……
秋天来了。
孙易安脚下踩着单车,悠闲地享受着午后的静谧。
再回到茶坊已经两星期了,不过,她还不急着让茶坊重新营业,只是让自己随性四处游游荡荡。前些天,她回到孙家老宅重新打理一番,住了两天,再见到许多年没见到的远亲、近邻,生涩中仍透着熟识的况味,令她觉得……恍如隔世。
在外晃荡了一下午,回程的途中,远处的花田里,有个身影向她招着手。定神一看,才认出是某个她常向他购花的花农。她笑着挥手应他,却不打算过去。
她“戒掉”买花的习惯了。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间,她不忍再看到花朵在被迫离了土后日渐枯萎死亡的模样。红颜薄命。在生物界中,花朵本就是最脆弱的,她并未多情到学黛玉葬花;死生有命,若是它们能随着自然的时序开谢,她不会不忍。
总之,再回到茶坊后,每次骑着单车出门,回家时,她仍是一身轻盈无长物。
突然,她发现一辆熟悉到有些刺眼的黑色车停在她身前不远处,更熟悉的是,倚在车门旁那副颀长的身形。
一阵慌乱袭击她,她立刻跳下车,犹豫着该不该走向他……他来做什么?
半晌,她终于牵着车走近。这些日子,为了重拾平静的生活,她一直避免想起他,还有两人之间的种种,虽然它们总是如鬼魅般突地出现,但她总能强压下翻腾汹涌的思绪,假装一切都好……这才发现,这种平静有多虚假、多脆弱;那些被她刻意忽视的感受,有多强烈。
唐豫是在这一刻,才确定她的记忆己经恢复。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孙易安,也是孙思烟。“你忘了你的东西。”
她发现他拿在手上的画册,立刻将单车拄在一旁,伸手接了过来。“谢谢。”她显得有些拘谨。他应该看过了吧……她忖着。
两人沉默了片刻,眼神都集中在画册上。
“你以为一走,事情就能解决了?”他冷道。
好犀利……他来就没打算让她好过是吧?这是她欠他的。
“我道歉。”她诚心地说出这三个字,早在六年前就该说了。
“哈!”他仰头一笑,眼神变得由原先的锐利转为深沉。“我多活了这六年,跟你从过去纠缠到现在,大老远开车来,能得到的就是‘道歉’两个字?”
“我……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事实上,所有的回忆、言语都梗在她的喉头,纷乱无头绪,教她不知从何说起。
“就这样?你确定没有别的话说?”见她低头没有回应,他转身打开车门,准备离开。
“唐豫!”她慌忙喊他。难道只能这样?两人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又分别,此去,两人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你呢?你来是为了什么?”
背对着她,他淡淡地丢下一句:“为了告诉你,我是傻瓜。”
“你别这样……”这样的他教她心痛,她拉他半转身面对着自己,道:“错的人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和倔强害你吃了很多苦……”
回想起过去,她不得不承认就一个男人爱其情人的方式,他对她仁至义尽——她脆弱易感,他处处照拂她;她爱特别苦涩的纯咖啡,他为她学会煮咖啡;她爱独处,他不吵她;她郁郁寡欢,他扮演一心取悦褒姒的幽王,百计思量只为让她露出欢颜;她一皱起眉头,他就带着她上山下海,非要她忘却一切痛苦……甚至到最后摊牌的时刻,他也没有吐出一句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