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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他在饭桌上发现了一本“美国的色彩”摄影集,好奇的翻了翻。

  “这是你拍的耶!?”他像发现新大陆般而吃惊,眼却不放过一帧又一帧的山川谷溪、峰流豁水,如诗如画般美不胜收的景致。

  “欸。”江中铭只是勾了勾唇角,任他恣意阅览。

  第二天的饭桌上,又是不同的一本摄影书籍,此外尚有一本诗文精选。



  自己的人生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潜移默化的吧?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而且对江中铭提供的书愈来愈有兴趣、愈来愈期待。今天是一本“老人与海”,过个两天会换成一本有关西西里群鸟的旅游丛书,下礼拜可能是野生植物的介绍或历史名人轶事……

  任惊鸿体验了“阅读”这个世界的广泛及无穷尽,顿悟了知识是离开故乡这座穷笼子的最佳途径,他可以好好将十二个年级念完,可以不落至像母亲的买醉图乐。

  他可以替自己的人生规画蓝图,明白他的价值不仅只能在工厂做无聊的机械工作或街头小贩──并非他瞧不起什么,而是,他更乐意有资格去选择做一份工作,那种和为求温饱、情非得已的感觉是不同的。

  十八岁那年,他的母亲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

  十八岁,他大得不需要监护者了,却又小得领悟到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办完母亲的简陋葬礼后,他除了身上裤头里的钱,一无所有。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且照常到江家去,默默坐在厨房中吸烟──一件他不曾在江中铭面前做过的事儿。

  这名长辈也没有阻止他,相反的,他默默拿起另一根烟,啪地一声点燃打火机──

  整个夜,就在这一老一少的吞云吐雾间消逝。

  “我要去考军校。”任惊鸿忽然说道。红肿的眼,是默默流泪的后果。

  “嗯。”江中铭只回了这么一个字。

  考军校是他唯一念得上大学的方法。他拼命用功,以奖学金勉强支出一部份开销,在住校的第一个月后,江中铭寄了东西给他──

  一本歌德语录,一张照片,以及一笔数目颇有份量的钱。

  他热泪盈眶地看着忘年之交的字迹──

  给我不曾有过的儿子……

  东西不小心从桌面摔落的刺耳声响惊醒了他。

  任惊鸿一一拾起那叠照片,若有所思凝视它们──

  军校毕业后,不知不觉地,他也当了二年的军人。

  江中铭和他彼此比较少有时候见面了,均以电话及信件来往,书及照片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被寄到他的手中,成为他们最亲密的联系。

  然后,任惊鸿脱离了军队,到报社当记者。慢慢的,照片变成了互寄的方式,也等于在告知彼此的工作状况。

  江中铭的照片都是杰作,真的杰作,玩摄影的人都知道江中铭这号不见首尾的神龙人物,除了照片外,他从未公开过自己。

  一样一只划过水面、破云乘风的野雁,江中铭可以拍得极富诗意,而绝非一个冻凝的镜头,而是能让人联想到一笔生动故事的片段。

  记者的工作繁琐沉重,忙起来不分昼夜,所以当江中铭的讣文寄到他的家中时,他足足晚了三日才知道──因为他为了龙卷风灾情特别报导,有一个礼拜都没有踏入家门。

  那个时候的他困得快睁不开眼。

  “什么东西呀?”他连澡都不想洗地蜷在沙发上。

  “信吗?”他对白纸黑字只漫不经心地瞄一眼──整个人陡然从沙发上弹起来!

  讣文的内容很简单,除了通知他回去处理谢世的江中铭遗物,至于他的钱,已按照遗嘱捐给慈善机构。

  这位长辈留给他的:是怀念及尊敬,以及满屋子的照片。

  虽知生老病死乃人生一定的路程,但是一直到现在,他依旧心头沈甸、眼眶发烫──

  该死的!他迅速抹掉泪水,自十八岁后,他就没有真正哭过……不行不行,他要好好专注于眼前整理照片的工作才是。

  他开始拿下挂在墙上的装裱照片,匡啷一声,在一帧“秋枫露浓”后头,掉下一只薄薄的八开大小牛皮纸袋。

  照片?

  照片的中央重心是一座白雪皑皑的山脉,雪泽纯净无暇,覆盖每一草每一木,唯独一朵耀眼的、不知名的红花绽放在其中一枝树桠尾端,点缀出一抹妖邪怪异的美感。

  他失神地端详照片好久好久,在照片背后赫然发现陈旧的字迹──

  给 我的爱妻美智子

  我的爱女魔美

  于 日本北海道 芙蓉村

  第二章

  根据世界性的排名统计,日本是亚洲地区最受欢迎的旅游盛地,它有着四季分明的风貌,春樱、夏绿、秋枫、冬雪,加上“礼多人不怪”的服务品质,大部分的外国人乐于一来再来,流连忘返。

  尤其是日本的礼品无论大件小件的,都做得漂亮美观,赚走全世界不少钞票。

  而日本的东北地方所宣染的神秘性比日本本岛更浓,在这块北地中尽是未被征服的大自然,你可以在此发现各种稀奇古怪的民间故事,邪灵传奇,在这当中又以北海道最具地方特色……

  芙蓉村。

  任惊鸿重重合上地理介绍杂志,眼神焦点视而不凝地看着飞机窗口外的蓝空,品尝美酒似的在口中慢慢咀嚼这三个字。

  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江中铭在那儿结过婚吗?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这名长辈了,此刻才发现不然。

  他所认识的江中铭,是四十岁以后的面貌,但是四十岁之前呢?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他真的结婚了,他为何从未提过呢?

  他的妻女呢?为什么这个家庭没有团聚在一起呢?

  兀自沉思里,空中小姐已推着餐车经过,对着他出色的东方脸孔亮出一笑,着迷在他男性轮廓的魅力中,红唇因主观的判断而吐出一连串流利的日语:

  “请问先生要试试清炖牛肉,或烤秋刀鱼?”

  任惊鸿也回她一笑,黑眸流露出对异性美丽外表的纯粹欣赏。“秋刀鱼好了。”

  空中小姐的眸中流露出些许讶然,任惊鸿又一笑,勾魂夺魄得又差点偷走她的呼吸。

  “我是美国人,日语讲得还可以吧?”记者这门行业需要懂的东西触类旁通、五花八门,流利的第二语言是必备资格,除了英文、中文,他的日文也颇为流利,俄文倒也还听得懂几句。

  “您讲得真好。”空中小姐由衷称赞,也好奇地多攀谈几句:“您要去日本观光吗?”

  “是的。”任惊鸿微微颔首。

  “准备去哪儿玩呢?”

  “北海道。”他抖开纸餐巾,问:“你知道北海道那里有个“芙蓉村”吗?”

  “SA──”空中小姐发出日本式的长调,很可爱地歪着头:

  “抱歉,我不知道。啊,失礼了。”

  想起手头已经疏怠的工作,空中小姐有些急促地道歉后离去。

  没听过啊──切下一块鱼肉,他慢斯条理嚼动着,脑筋却飞快思考。

  事实上,他上机之前已从日本官方网路上调阅不少资料;尤其是有关北海道的介绍、人文、风情,他查过所能找到的大大小小地图──

  没有!没有“芙蓉村”这个地方。

  寻找至斯,他至今仍不敢相信自个儿当真包袱款款,向电视台请了长假,就跑到日本来了。

  他并不了解自己锲而不舍的心态。

  他想知道什么?江中铭这位老朋友的前半段人生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不是吗?自己为何执着地想挖出那段被他人刻意掩埋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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