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貂这下知道自己话说快了,犯下滔天大错,误伤了这个“不苍老男”的心。“大哥,你不要伤感。你一定是眼光放大高了,女孩子才不敢接近你,不然凭你这么好的脾气、工作稳定,人又忠厚老实……”
“我还敢挑?没这口事,从来没有!”校花闷闷地。“现在别说是个女人,就算一头牛来亲近我,我都会高兴半天。这种男男女女的事说简单是简单,说难,更难于登天。有时候你不爱的偏偏自动贴上来不放,你中意的连注意都没注意过你,人到了三四十,还在玩十五六岁孩子的戏码。”
他这一串“抱怨”明明意有所指。小貂稀奇地从清洗台抬起头。“你好像尝了不少苦头,是现在进行式?”
校花掩饰似地摆手作罢,脸却微微红了!当然,小貂是距他非常之近才分辨出黝黑脸孔上那层罕见赧红。
“别提了!男女姻缘怎么说都没个准儿,至于我,早就不抱奢望,在花街是混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还能妄想讨到什么好女人?还是辉煌命好,一征婚就有好兆头,我看我喔!”他以叹气作注脚。“也罢。”
“你也可以试看看,我们来帮你想广告词。”小貂热心推荐。
校花敬谢不敏。“算了,我知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女儿都要上小学了,我还是多想想办法打零工赚钱重要,少动这些脑筋,伤神又伤身。”
小貂忍不住笑个没完!不是他口没遮拦,多亏他没当她是外人不相隐瞒,所谓那“伤神伤身’也许是他行年三十好几最大的感触吧?“我不知道你有个女儿。”
“三个!三胞胎。还好长得像她们娘,要是长相像我就惨了,以后统统嫁不出去,供在家里当老菩萨。没法让她们跟着我过,把她们托养在我洛杉矾大姊家。哎!女孩子是很可爱,长大了一样揪人心,麻烦多得不输给男孩。所以你要听句前辈的经验谈,小俩口可以甜甜蜜蜜地多过几年好日子,犯不着想不开急着生孩子;打从孩子一落地,爹娘就无宁日,死而后已,千万三思而后行。切记!切记!”
小貂这下可不敢应声。校花不知道她和辉煌的婚姻内幕,更不知她腹中就有个“死而后已”的麻烦;这小麻烦还跟他们的“感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他晓得她这个征婚新娘还自动“附赠”一个小娃娃,不拿他们三个人当怪物看才怪!而校花没留意到她的安静,兀自拍着吧台板面嚷唱起来了——
“思啊想啊起,咿——咿,咿呀哪呀喂……”
※ ※ ※ ※ ※
小貂看准了里间没人,拉紧身上浴巾,一鼓作气直冲房间,却在半路上杀出一个高大身子!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而辉煌比她更紧张兮兮,两个人像触电似地赶紧跳开,各自躲回房间。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在……”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两人抢着说。
两人直说出来,原来的尴尬反而解除了。小貂害羞地躲在房里穿衣服,埋怨自己脱线,洗澡时竟忘了带睡衣,只得在门口张望半天,确定辉煌出去倒垃圾还没回来,才朝房间直奔。谁晓得他原来待在自己房里静静不出声,又好死不死这时候冒出来,这下她实在糗大了,衣衫不整,又全身湿淋淋滴着水珠,虽然不致曝光,可就是……怪怪的!再怎么和平相处,她是寡女,他还是孤男,就算他们是协定中的、别人眼里的“夫妻”,事实是事实,明明一条界线划清男女大防。小貂还没开放到那程度。
“我切了水果盘,你……你好了以后,出来一起吃。还有你爱吃的毛豆。”
她听到辉煌在外头咕嘟咕嘟,接着是沉沉“笃”一声,他又撞上那根门梁了。准是心不在焉!
这一下可不轻!小貂有些担心又觉得好笑。人长得太高又容易紧张就有这坏处;像她这般身高,永远没有这种受到“迎头重击”的困扰。
店里固定每晚十一点半打烊,此时花街夜生活正繁华,但辉煌有他的规矩,每天店面开足十三小时,不做夜生意。等店门一关,两人都料理好杂事、洗过澡,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安宁静谧。要是都还没睡意,经常泡壶茶就可以打开话匣子天南地北聊,从阿珠阿花捡的小土狗到市议会罢审预算风波,谈到疲了,便散伙各自投奔床铺。日子过下来,这反而成了小貂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完全放松,无比惬意,从闲聊中点滴发掘辉煌许多不为人知的小习性,逐步加深了解。想起自己初次见面对他有种种主观的偏见误解,每每莞尔,却想不出原因何在。
“长得太高会常常卡到门哦!”小貂剥着毛豆荚,这是她觉得店里最好吃的小点心。打从她来了以后,毛豆叫货量增加了两倍以上,事实上有百分之六十的毛豆都是“内销”到她胃里。她一颗接一颗没停过,话越扯越多,喉咙越顺。毛豆就像是她的维他命、润喉剂。“我就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不无惋惜地。身高矮小向来是她的遗憾!当她十五岁时知道考空姐有身高限制,抱着棉被痛哭了三天。她从小就向往当空中飞女,走遍世界多彩多姿的生涯。
“习惯了。天生下来就长成这样,所以走到哪里都要留心点。缺点是跟人讲话时都得低着头,挤公车时永远对着一堆堆的后脑勺。”
小貂作状仰头。“喂!你们上面的空气比较好吗?”
他回敬:“今天还不错。不过没嗅过你们下面的空气,要比较才知道。”
小貂将最后一块哈蜜瓜留给他享用。“大哥,你人这么好,为什么没交过女朋友?”
“这该怪我还是归咎别人没眼光?”他笑着摇头。“我想我是对这方面的事笨拙些,有话也不擅表达,宁愿摆在心里咀嚼,这样轻松些,也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我以前在学校里看到女生就脸红,更别说讲话,结巴得连对方都忍不住同情我。”
小貂不相信。“你对我不会呀!”
“那不一样。”
“你对客人也不会。整天都是莺儿燕子在面前穿梭,我看你乐在其中。”
“客人是客人,在我眼里没有性别之分。”他说道。“这里的女孩子都熟得像自己姊妹,不是那回事。”
“你把西瓜吃到头顶上去了。”小貂亲昵地从他发上取下一小颗西瓜籽。“跟小孩子一样。”
夜阑人静,各自归卧,辉煌总会帮她巡视整理好床铺被褥,叮咛她窗子别开得太大,免得着凉伤风;插上电蚊香,将床边水瓶加满热开水方便夜里醒来随时可饮用……小貂听他每夜必诵一口的“晚安经”,又是好笑。
“你真像老爸爸!”
“哦!那也不错。”辉煌帮她放下窗帘。“反正你自己都还像个孩子似的,大孩子带小孩子,还是需要人来照顾。”
他会留下床边一盏小灯,细心带上房门。小貂总在平静又满足的心情中安然人睡,一觉到天明。
被人无微不至的照拂实是天大的幸福。小貂自小便失落的亲情温馨却在这个与她原本一点血缘或关系都没有的辉煌身上感受完整。一切像场梦一般。
还听得到他房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猜他也许在铺棉被,或拍净衣服上的灰尘,那是近在身边的人动作的细碎声音,夜里听来格外清晰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