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孤苦伶丁挺着肚子去投靠一个远房表亲,一位老叔叔,可是他不久之后也去世了。”
“如果我早知你有身孕,说什么也不会放你一个人留下。”
“那是在你走后我才发现的,我想等你回来再给你一个惊喜,谁知道——”
她已黯然无言。只能怪上天作弄,人虽有心,现实却无情。又能怪谁呢?是命运造就了他们各自的人生。
“你已经肯承认星云她们姐妹是我们两个的骨肉了?”
伟如略略沉默了一下。“我没否认过,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不,你不知道,这对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尧天的激动依旧。“还是你仍然怪我?不肯原谅我?”
伟如的眼光是复杂的。“现在说原不原谅有什么意义?现实是人造成的,你以为一句道歉、一声原谅就能抹掉所有的错误?”
“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那怕我永远补偿不完……”他靠近她。
伟如下意识地避开了。“不可能了,你明明知道,已经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了,还需要补偿什么呢?你这是在强求,强求不可能的事。”
“你难道不肯原谅我?”他执着握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们就不能让过去成为过去,不要再追究错误吗?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平凡,很平静,不希望有任何改变……”
伟如的眼角扫过站在门口的人影,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尧天也发现了异状,转过身来。
杜平轻咳一声,显得有些尴尬。“我来换灯泡。”
伟如轻声地对着尧天,说:“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谈了。”
这动摇不了他的意念。“我明天再来。你早点休息,不要让自己太劳累,好吗?”最后他温柔地轻捏了捏她的手,依恋不舍地放开。
???
“我只是刚好过来看看,不是故意打扰……”杜平尴尬地搓着手。
伟如在水龙头底下搓洗抹布,拧干,叠起。“没事。上面的灯能亮了吗?”
“行了,亮得很,晚上就能用。”他在那里磨蹭半天,把卫生竹筷倒出来又塞回去排整齐。“伟如,我冒昧问一声,刚刚那位先生——是他吗?”
伟如坦白地点了头。
“我看他很有诚心的样子,”他吐了口气。“他怎么找到你们的?”
“说来话长,都是巧合。”
“那他也晓得了星云和星苹的事?”
“知道。”
“这样,”杜平勉强地笑笑。“你打算怎样呢?会言归于好,再在一起吗?”话出了口,他更责怪自己的笨嘴笨舌;说言归于好实在奇怪,但他一时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你说可能吗?”伟如抹着桌子。“事情完全都不一样了。”
“可是我看他——”
“阿杜,我知道你是好意关心我,不过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伟如转身去招呼客人,开大炉火,下面,又开始忙了起来。
杜平默默地收起螺丝起子和废弃的灯泡,回到店里去。
结束了吗?他并不作如是想。
那个男人并非肯轻言放弃的人,在他身上有某种坚毅的魄力,一看就知道。他有一种高贵的风度,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连伟如都是。廿年前初见她,即使她是那么狼狈瘦弱,但她还是美,一个美丽得让人不敢侵犯的女人。寡言沉默,坚韧地负起一切的生活磨难。这么多年了,他习惯站在身旁默默看她,生活里互相照顾,实际上心里还是有着不可跨越的距离,来自他,也来自她。杜平无所冀望与强求,只要能照顾她们母女,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那个男人的出现会为他们这廿年来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伟如又会如何对待他?伟如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杜平心里都有了准备,他会继续留在伟如身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但也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她了。
???
“小云,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所谓“出去”,她们心里都知道指的是什么地方。
星云盯着电视萤幕。“我不会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打过电话了吗?”
“不需要。我可以不要这份工作,这份薪水。妈,或许当初你应该强制我不要接受这个工作,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总之我们和他——何先生是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
伟如沉默了许久。“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才更不可能再去找他,连原来的和谐关系都做不到了。当初他既然选择了放弃我们,狠心的把苦难丢给你一个人扛,现在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接纳他?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他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何尧天与她在这段日子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太特别了,教她难以接受这突然的转变。意外出现的生父,被弃廿年的事实,让星云只想和那个人隔得远远的,不要再面对他最好。
“当年全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伟如说道。“他有他的无奈。”
“妈,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不负责任就是不负责任,没什么好辩解的。他狠心不管我们母女三个,难道你不恨他、不怨他吗?”
“他有他的无奈。”伟如仍只能重复那句话。“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是很身不由己的,外在环境的压力太大,造化弄人,也只能听凭安排。小云,妈说这些并不是为谁辩解,只是告诉你,人的命运是很难预料的。有时候,走过人生,才发现自己走的路和自己所期望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妈已经老了,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走下去。”
星云望着她。“妈,你一点都不老。”
“妈或许还不老,却很累了。”她叹口气。“他又来过了。”
“不管他再做什么,也不会改变目前的状况。”星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们三人这廿年来也过得挺好的,并没有什么缺憾或不快乐;我想,实在不需要一个多余的人出现。”她说完,就按掉电视,进房去了。一进房门,却看见星苹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干嘛?在修行啊?”姐妹俩睡的是上下铺,此刻星苹高踞其上,看来像煞一尊神像,星云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发什么呆?”
星苹两手托着下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你一定又有意见了?”
星苹趴在床上,瞧着她,说:“姐,真的不太公平?!你们都认得那位何先生,但我却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其实我还满想见他的。”
“没什么好见的,就当作从没有这个人存在就好了。”她要去戳星苹的额头,星苹反应快,躲开了,躺在床上呈大字形,嘻嘻发笑。
“可是姐,你为什么突然变得对他这么反感呢?事实上,他还是你原来认识、喜欢的那个人,你们在几天前还是忘年之交,但你一知道他可能是我们的爸爸以后,他就从天使摇身一变成为恶魔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只是觉得我们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是爸爸又怎样?我们只有妈妈,只需要妈妈就够了!再苦,廿年不是这样熬过来了?多一个或少一个他并没有差别,反正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被他破坏了,他也全错过了。”星云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床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