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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你提过在父亲死后,已给程立山三百万元?”我问,有不解。

  “唉,江小姐!”张佩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江尚贤为故乡小学成立的基金中,我有权运用的数目,双手奉送给程立山,我毫不介意!然,他还是不肯相信,我只在你父亲身上得到这一点的属于物质上的好处,自江尚贤去世之后,他天天逼着我把所得遗产交出来,还屡屡声明要跑上利通来找你,跟你二口六面地讲清楚!”

  既认定了张佩芬跟江尚贤有特殊关系,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张佩芬一定会在遣产上受益不浅!

  今时今日,人们已不可能叫自己相信世界上会有只谈情爱,不计利害的男女关系了。



  偏就只有父亲才屡屠遇上真性真情的女人,连我都骇异,遑论其他人!

  “江小姐,我无法不远走高飞,从前之所以不走,除了舍不得利通和你父亲之外,还念到一走都不能了之,程立山要穷追猛打,不是好身好势的江尚贤所能招架得住。现今我走了,他就算跑上利通来吵闹,忌惮他的程度也还不大吧!希望你能应付!”

  “你打算到哪儿去?”

  “先回乡探望母亲,然后到加拿大!”

  一把年纪了,还是如假包换地孤单上路,不是不凄凉的。我突然地感动了。

  “让我代父亲照顾你!”我真心诚意地说。



  张佩芬望住我,眼泪夺眶而出,握着子我一对手,久久才出得声来:“江小姐……”

  “是福慧,请以后叫我福慧!”

  “福慧!多谢你!福慧!”

  听得出来,声音在抖动之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竟能在一生之中遇上起码三个真心真意地爱恋他,但求心灵相通,精神有寄,而不奢望物质与名位的女人!

  差不多令我不能置信,然,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只那第三个,又是谁?

  “你到加拿大去,如果打算提前退休也是好的。如果还希望有份差事作为生活寄托的话,我跟多伦多或温哥华的富德林银行安排一下。”

  第六章

  “让我想想,成吗?”

  “且慢慢想好了,甚或抵埠之后,安定下来,再谋后动不迟。不论温哥华抑或多伦多,父亲都有物业,你就住进去。相信他在天之灵,会好欢喜你能在我们的家业内开始新生活!”

  张佩芬没有推辞。

  施惠于人,还真要讲心思。倘若我胡乱地塞给对方一笔钱,非但达不到相帮的目的,更可能搞得彼此难以下台。

  真心诚意地辅助他人既不可希图回报,更重要的还是,别让人看出那是一只同情之手。

  一般情况下,不介意因同情而受惠的人,未必值得同情。对待值得同情者,又只宜把同情之心遮掩起来。

  做人处世之难,可见一斑!

  连我都微微叹息起来!

  “至于那三百万元,既已送给了程立山,也就算了,我再拨回一些钱给故乡小学的基金,也留着应急吧,”

  “我还有利通的一笔退休金,颇可观,足以维持以后生活,不见得需要那笔钱!”

  “小学须要维修扩充,也是要运用基金的!”

  “可是……”

  “请放心,程立山那儿,我会想办法应付。不见得他拿着死人的声誉作威胁,能有什么成效。他已得到多过他应得的,一切都必须适可而止。”

  “福慧,你要小心!”

  “我会!”

  “那么,我得走了!”

  “你现今就回程家去?”我问:“不必了吧!”

  “你意思是,我应该立即启程?”

  “最低限度,住到外头去几天,程立山那儿,回去干什么呢?有你留恋的人,非取回不可少之物吗?’

  张佩芬垂着头,毅然决然地答:“没有。”

  “我这就让司机把你送去文华休息一会,再安排其他—切,好不好?”

  张概芬站起来,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突然省起了,要问她一件要紧事:

  “你跟在父亲身边多年,他可真真斩断七情六欲,对所有的女人都不作非非之想了?”

  我说这番话时的语调极之轻松,刻意地掩饰心内的紧张,更希望我不经意的,俏皮的发问,能飞越张佩芬的戒备和她的自筑藩篱,引导她无意中向我泄露机密。

  果然张佩芬老实地说:“妄谈情爱,不是你父亲的品性,然,男人,有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忘情之后,必定弃欲!更何况商场之内,诱惑多的是!那些年,福慧,我不怕对你说,我有时也蔡不住有个古怪念头,宁愿自己摇身一变而为青楼红杏,好跟心上人一尝鹣蝶美梦,傻不傻?”

  我拍着她的肩膀:“傻呢,然,傻得好合理,好可爱!”

  张佩芬盈盈一笑,服角的皱纹刹那堆在一起,很显老,却呈一分泱泱大度的风采,予人很大的吸引力。

  女人一谈心中所爱,就可以如此光彩照人!真是!

  张佩芬离去之后,我颓然地跌坐在办公椅上,累得像打完一场仗!

  我闭目养神,静静地思考,应如何处理一总的后遗症。

  安排张佩芬在这一两天内离港,到彼邦去重过新生活,并不困难。

  然,她走了之后,千个重责就会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

  不是不惊惶的,赶狗入穷巷的后果堪虞,那头若是无家可归的疯狗,更难以估计他反噬的凶狠程度。万一他宣诸武力,我如何是好?又或者他果真站出来,说尽父亲的坏话,让死者含冤莫白,还要折损殁后英名,我又如何对得住父亲了?

  蓦地睁开眼,似发了一场恶梦。

  一手一背的汗,湿腻腻地胶着全身,令我怪不舒服,冷颤连连。

  怎好算了?

  我霍地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怎好算了?

  对讲机突然传来“喂喂”之声,吓我一大跳。

  什么叫草木皆兵?这一刻,我明白个透。

  “江小姐,你在吗?”康妮的声音。

  我不悦,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对方静默了一阵子,显然地不知所措。

  大惊小怪的人其实是我。

  当然,最有权威的贼喊捉贼者是支付你起居生活费的人!

  小秘书在人海之中初尝风浪了,实属自然。

  “对不起,江小姐,”

  我并不放过:“有什么话,快说!”

  康妮讷讷地,连声线都惊得放软,答:“何总经理他们在会议室等你开会,”

  讨厌:我立即道:“给我取消!我有要事,把会议统统改期!”

  “改到几时呢?”

  “另行通知!”

  “那么,等会儿,恒发地产的酒会……”

  “不是说统统作罢吗?别再骚扰我!”

  天要塌下来了,还开什么会?去什么酒会?

  我宜得一手就把办公桌上的所有文件都扫落在地,发泄掉我越来越紧张的情绪。

  好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叫程立山的人寻出来讲数?

  如果他开天杀价,我是否肯落地还钱?

  当然不肯,这种无赖,需索永无休止。

  这三十年的姑息养奸,今日,必须来个了断!

  可是,我跟程立山,活在两个世界里头的人,既不能硬拚,也不便软磨,如何了断法?

  我完完全全地坐立不安,想不出法子来。

  能找个什么人商量着办?

  何耀墓?不成,他若是老谋深算,更不宜让他知道太多。关连一大,有可能又是另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人际关系战役。在利通,我和他的权势,必须保持一个距离。尤其现今我羽翼未成,初登大堂,更不好处处让他窥视死门,把握太多我的弱点与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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