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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车子惯常地停在伦敦戏院道旁,我们都忘了带雨伞。 

  一下了车,横过马路,走回孙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世勋吩咐司机:“把车子驶过孙氏大门口,”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头一阵委屈、不快,发泄地一下子推开车门,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过马路。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洒下来,象给我彻头彻尾洗了一个蓬蓬浴。

  我反而觉得舒服得多了。

  走回办公室去时,冬妮吓得什么似的叫:“天,我以为是河里头捞上来的水鬼!”

  换过了一套长期挂在办公室备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给我冲好的热茶,恍如隔世。

  回想当时,只有一个强烈的意识,我决不要被人看见孙世勋跟我一道上班。

  “舒服多了?”冬妮问。



  我点点头。

  “你没想过这样子会闹肺炎?”

  我摇摇头。

  “孙先生知道你冒着雨回来吗?”

  “冬妮:”我试呷着茶:“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冬妮带上了门。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还没有定下神来,世勋突然推门而进。他脸色苍白得象一块纸,额上青筋暴现。连头发都震怒得跃跃跳动,象—头枝猎人激怒的雄狮,回过身来准备反噬。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态!你日防夜防,难道就防得了悠悠众口?任何人要造谣生事,根本不用真凭实据!”

  对得很,诬陷之下产生的冤情,理亏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果错在自身呢?自当别论!

  “你是要故意为难我,甚至为难自己,去补偿我没有娶你为妻的过失,是吗?”世勋不住地喘气:“今时今日真的没有再为情爱而放弃—点自我的女子了吗?我母亲的年代已然过去?”

  我望住孙世勋,整个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象他母亲,甘于为爱情而屈居小室,毕生饮恨。

  我没有在事前想清楚后果,是我错。

  但总比他处心积虑更值得原谅。

  今时今日,还能那么简简单单,以爱为借口,就可以只手遮天,雄霸天下?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干脆别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风风雨雨,照头照脑打过来,要避也无从可避。

  20世纪末再没有养在深闺,只谈情爱的女人了。甚至连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日子,都不再是人过的了。 

  孙世勋说对了:他母亲的那个年代已然过去!

  我们俩都不是吵架的人。

  心灵的契合与疏离,全都点到即止。

  从那晚开始,世勋没有回过浅水湾来。

  同日,我遣走了司机。每早电召的士,把我载到地铁站去转车上班。

  人的感情,要来便来。

  人的关系,要去便去。

  最低限度,现在我能提起勇气,摇电话给大姊。

  “宝山吗?从你的语调,并不见得你神采飞扬?”

  “大姊,你过虑了,”

  “你没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没有谁能救得你!这话是你教的,你别能医不自医!”

  大姊的说话,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姊夫近况如何?”

  “他?哈哈!”大姊笑:“妻贤妾美,不亦乐乎?”

  “关系很公开”

  “世上没有纸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点,乐得清爽。”

  “外边的人不会说什么吗?”

  “怎么不会?你算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难道不知道香港最畅销的杂志是影画周刊,而非政治评论?谁不喜欢拿人家故事作茶余饭后的甜品。”

  “你由着他们呢?”

  ”我难道宰了他们?”

  “大姊,你真的变了,变得……那么现实和坚强!”

  “梅神号遇险记,要不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死里逃生,自知应变,”

  “我多么的不如你!”

  “事到临头,总有开窍的一刻。你不是没有见过我愚蒙的时候,”

  “有回家去看母亲吗?”

  “电话是通得勤的。我们别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意根,才能诞育我们姊妹二人!”大姊又笑。

  “大姊!你说得是!”

  “宝山……”大姊很有点欲言又止。“你新居如何?”

  “还好。”

  我当然意会大姊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这城镇,尤其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前者是被人们泛滥的妒嫉心所制止,后者呢,当然得力于人们幸灾乐祸的情绪,推波助澜!

  姊妹俩沉默了一阵子,就挂断了线。

  我其实很想告诉大姊:一切都已成过去了。我正在考虑搬回太古城。

  可是,我既在当初没有提供故事的开头,又何必无端端交代结尾?

  现状会真是我和世勋的结局了吗?

  午夜梦回,再无一枕的泪。

  我轻抚着那个空置的枕头,无限唏嘘。

  纵有一帘幽梦,谁共?

  我不是没有过世勋轻推房门,重投怀抱的希望的。

  太多难圆的好梦,只有日益令人心灰意冷。倒是无梦无歌的日子,还能睡上几小时。

  记得,我曾在一个半夜里蓦然惊醒了,抱住世勋,问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离你而去,远走天涯,你怎么样?”

  他当时睡眼朦胧,不置可否。

  我使劲地把他摇醒,迫问:“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乱想!职业女性尚且如此,跟个女诗人、女作家走在一起,岂非晚晚睡不安宁!”

  “世勋,你答非所问。”

  “好,好,届时,我必抛下一切,誓要把你寻回身边来,再用把锁,锁住你,好不好?你现在先让我睡觉!”

  “不,你多答一个问题,才好睡!”我继续嚷:“刚才你说的,是真心话?言出必行吗?”

  “不!”

  “什么?”我惊叫。

  世勋给我吵得睁开了眼睛,拿手抚着我的脸,说:“女人要听些虚无飘渺的话,我尽管说着逗你开心!实情是,我不会!”

  “你不爱我?”

  “我知道你定会下这个结论的。”世勋看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男人跟女人爱的观念和方式并不相同。你老是觉得两个人跑到荒岛去过活,就是爱情。我不认为如此。现实里头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适应,在困难中不肯退让,不谈分离,这就是爱情。”

  世勋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说:“人生有很多责任必须肩负,相爱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担,无分彼此,并不推卸逃避,这才算伟大。”

  我当时想,这真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了。

  “永恒相爱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处。”这是世勋说过的话。

  芳草无情、似有情。

  谁说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为爱对方而不断修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仍怕有个极限。

  我伸手亮了床头灯,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残月。

  有道是:楼上看山、披头看雪、灯前看月,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头的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着那么一个小海湾,世勋在他的楼头,可是跟我一样的无可奈何?

  远在英国的那个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间只有血缘骨肉,能抵挡住人际的误解与隔离。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妇,不见不见还是相依相叙。

  情牵一线,那一线是血脉,强韧无比,斩不开,切不离。

  其余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无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旧山河,真是难以为情,不知如何着手?

  一年当中失眠365B,早晨还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妆品,都未必能掩盖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绝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擞,应付场面。

  眼睛哭得变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说风沙入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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