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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感情和关系,一直从小到大,直至今时今日,未曾变易。

  方佩瑜嘱咐孙凝要到北京朝阳门外给她买一些晚清的古董小摆设,孙凝当然不敢或忘,如实照做。

  这最后的一天,孙凝上北京朝阳门外大街去,她晓得路,故而不让计程车绕个无谓的大圈子,就在附近下车。她喜欢从两条大街之中,穿过一些小胡同,走到目的地。

  北京的胡同短短窄窄、弯弯曲曲的相当有味道。孙凝有种怪怪而又欢喜的感觉,每趟走在胡同内,自己更觉着是个中国人。



  自从宣布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目睹港英政府对退出殖民地前的种种部署,她寒了心,尤其喜欢感受到自己是中国人,晓得如何在这“乱世”之中自处。

  故而,她捕捉着生活上大大小小使她似身为中国人的意识与韵味。

  胡同虽是穷巷,但有个性、有格调,有亲情、有温馨。

  每每在胡同中见到了在家门前打点孩子上学的母亲,卷起了衣袖在巷口洗衣晾衣的主妇,更有那骑着单车,叮叮叮走捷径赶上班的男男女女。

  每逢孙凝看到了一男一女共同骑在一辆脚踏车上,她就情牵过往,忆想从前,她与游秉聪曾常常到沙田骑脚踏车去。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沙田还有很多的建筑地盘空着,由得年轻男女租了脚踏车来耍乐。



  游秉聪总是觉得她笨手笨脚,宁可让她抱着自己的腰,由他驾驶着兜风去,

  孙凝这么一想着,胡同内迎面来了辆脚踏车,她都木然向前走,不晓得闪避,吓得对方转软,双脚往地上一站,这才慌忙把车煞住了。

  孙凝如梦初醒,连忙打招呼道了歉。

  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否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孙凝苦笑了。

  只得继续向前走,不要回望。

  朝阳门外大街有座破破落落的建筑物,里头塞满了百多间小店铺,卖的都是从全国各地民间搜罗而来的古董。

  孙凝上次来北京时到过这儿一次,买了好几样晚清的茶壶、杯与粉盒,折合港币几十块钱一件,便宜得离了谱。

  她是放到家中去做小摆设的,那方佩瑜一来她家,看进眼去,便上了心,于是拜托孙凝说:

  “这种是送给洋朋友的上佳礼物。”

  是的,方佩瑜的洋朋友不少,她的英文完全牛津口音,很有味道,人其实也西化。

  孙凝看着反正有时间,于是挑了几样称意的摆设,给老同学办妥事后,人还慢慢地逐门逐户去逛逛小店。走到一间店前,听到有男声操着广东口音的国语跟店员讨价还价。对方说:

  “这暖手炉要多少?”

  “五百元,这是宣统皇后用过的,如假包换。”

  话还未了,孙凝就冲进去。她老是有一个路见不平的怪脾气,什么宣统年代的暖手炉,老天,刚刚她才买了一个,不过七十五块人民币,给对方一百元港纸,已经笑弯了腰了。

  孙凝是下意识地要拔刀相助,一头钻进去,那顾客回转头来一望,就跟她打招呼:

  “这么巧,是你!”

  是香早儒。

  香早儒用广东话跟孙凝打招呼:

  “孙小姐对古物有研究吗?你看这是不是宣统皇后的暖手炉?”

  孙凝接过来看了一会,便答:

  “是不是宣统皇后用过的可不知道,有几十年历史倒是真的。不过,价钱还可以压一压。”

  香早儒想了一想,还是回头给那店员说:

  “请给我把暖手炉包子起来吧。”

  他之所以没有讲价,是想着这些店也是小本经营的个体户,由着人家在一天里头遇上—两个阔客,多赚—点利润,也算是件好事,再讲平—两百块钱,对他香早儒又有什么用呢?

  惯性使然,香早儒就这么决定了,可没有想到这样做,似乎就是不领孙凝的情了。

  孙凝呢,固然没办法得悉对方的心意,她看见自己好心一片地提点香早儒,对方竟无反应,心上就有一阵的不快,有点怪责自己太轻举妄动,多此一举。

  回头香早儒打算再跟孙凝聊两句,就发觉对方面无表情地向他挥挥手,快步走出小店去。

  香早儒又活像讨了个没趣。

  他耸耸肩,有点无奈,觉得女人一有本事,就出乱子。

  像这孙凝,怪睥气,难相处,就是典型一例。

  人的缘分没有来时,感情来去,总是这样失之交臂的。

  孙凝其实也有些闷闷不乐,她心上有个怪怪的感觉,怎么老足碰到这姓香的男人,就有一种爱理不理,不理又舍不得不理的感觉发生呢?

  女人是特别敏感的。孙凝太清楚自己的感情反应,没有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了。

  没有谁对不起谁,只可说是一重又一重无可奈何,迫不得已。

  不会回头、不能改变的事实,不是要设法忘记,而是要尽量在想起来之后控制住它的骚扰程度。

  这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夜,不要再令自己惆怅于往事之中吧! 

  在回港的航机上,孙凝还是有工作要做的,她差不多是一坐定下来,就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应文件,准备批阅,开始为部署下一个任务而动脑筋。

  正当她摊开了纸笔之际,航空小姐引领着另一位客人,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去。

  不是别人,又是他,香早儒。

  当然是要打招呼,孙凝因有了在古董店的经验,下意识地显得并不热情,只埋首在摊开的公文档案上,摆出了一个并不打算跟香早儒细语的姿势。

  香早儒呢,无可避免地心上有着微微的不快。不致于下不了台,但面对着孙凝这种明显地没有兴趣跟他攀谈的态度,总觉得有些少面子上的折损。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关系就是如此微妙。不一定在大是大非面前才会对立成仇或亲近结盟,就是在生活的一些微细事件上,都会无端造成接近或疏离。

  孙凝是真的叫自己集中精神在公文上,不做旁的幻想的,然而,分明听到耳畔有声音说:

  “孙凝,没想到在航机上遇上你!”

  这么一句话决不会是香早儒说的,内容与情势并不配

  合。

  孙凝抬起头,看到了一张令她吃惊的脸。

  竟是游秉聪,她的前度刘郎。

  孙凝睁圆了眼睛,一时间做不了反应。

  对方便又开口,带点嘲弄地说:

  “你不是认不出我了吧?”

  孙凝下意识地连忙做出反应:

  “啊,不,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航机上碰到你。”

  “刚来北京公干是吗?你的业务的确是蒸蒸日上了。”

  “还可以吧!”孙凝的回答是生硬而敷衍性的。

  “你可知我现在也做起生意来了?”

  “啊,是吗?”

  “中国贸易,经常要上大陆。”

  看样子,对方还是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的。

  航空小姐站在一旁,也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只带点尴尬地听着。直至谈话出现了空隙,她才乘机说:

  “先生,我们要起飞了,你请回自己的座位吧!”

  游秉聪于是站直了身,脸上划过些微不悦,却被孙凝看在眼里,她心里慨叹,真是三岁定八十,人的胸襟宽大与否,是很难改变的。游秉聪就是小器了那么一点点,他敏感得如一只小鼠,只要人家偶一不给面子,他两只眼睛就流露出怨怼的神情,心上开始胡思乱想,偶尔还会有一些破坏性的行动。

  游秉聪并没有往机舱后走.他把头等机舱瞥了一眼,便对航空小姐说:

  “头等机位还有空着的,你把我调到前面来,我补付机票费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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