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但愿快手快脚,把一干人等招呼妥当,过得了这一晚就好。
当穆澄把煮好的送肴放到饭桌时,顺眼往客厅望去,真是惨不忍睹。
平日是窗明几净,整齐干净,现今被祖德两个男孩捣乱得天翻地覆。
那两只小猴儿干脆连鞋子也不脱,就在硫化上跃来跳去,玩他们那个叫“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游戏。穆澄苦笑,也真是太名符其实了。
“好啦,好啦,把鞋子脱了,免弄得地方太脏,等会儿你们伯娘要多一番功夫!”
穆澄说这番话时,还是笑脸迎人的。可是,得回的反应就太令人失望了。
穆澄的家翁放下了杂志,抹下了脸,对媳妇说:
“大嫂,难得小孩子活泼好动,为甚么要阻止他们了?你未曾生养过,就不知道做父母的心情,我们恨不得孩子能一天玩足二十四小时,如果整天坐着不动,怕是患上痢呆症了!”
穆澄整个的呆住。
她有一种冲动,在下一分钟,就要冲过去,拉起那两个小顽童,扔出门外去。
她家翁又再借题发挥,揭她的疮疤、刺她的心。
是的,老人家抱孙心切,这种情怀。不难理解。
但,不能为了她穆澄嫁进陶家这些年,都没有生养,就周时的备受责难,且用那尖酸刻薄的言语,戳得她一心是血。
难道穆澄自己不着急,不难堪,不愧怯?
连丈夫陶祖荫,在这事上头,直至目前为止,仍未给过自已甚么压力,倒经常由次一等的所谓亲人来攻击她,也真是太过份了。
一念起那两个顽童如今居有定所,也无非是她的功劳与牺牲,跑到自已的地盘来,还肆无忌惮的严重破坏,更气!
然,她还是极力的控制脸上的肌肉。把那口鸟气硬生生吞下。
小童无罪,更无辜。自己正不值别人拿他们的行动为借口来攻击自己,又怎能不正己而正人?
千错万错,都是在孩子们身边的成年人的错。
穆澄默然地掉转头去,收拾饭桌。
突然的在背后有很巨大而清脆的霹啪之声,回头一看,孩子们打碎了一个读者送给她的水晶烟灰盅。
穆澄赶忙别过脸,快步走回厨房去,把弄好的送菜搬出来,完全当没有事情发生过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
此之谓也。
饭桌上,穆澄默默的嚼着,牢记着久不久就要给家翁家姑小叔小姑,甚至那两个顽童添菜。
穆澄已习惯了事无大小,都克尽妇道。至于对方的反应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小叔子的这对儿子其实是顶讨厌的。
那大的一个,少说也差不多有九岁了,拿一对筷子在手,尽往一碟碟菜上挑,把那鸡块翻来又覆去,最终还是没有一件上意。歪一歪头,一对筷子往咀里塞两秒钟,再抽出来,朝另一碟菜进发。
看得穆澄连胃口也掉尽!
若是她的亲生儿子,老早把他吊起来,打个屁股开花而后已。
现在呢,连不满都不敢写在脸上。
穆澄的翁姑把两个孩子捧上天,不论这两位齐天大圣如何的无法无天,凡人一律休得妄论。
穆澄的小姑手陶祖玲说:
“大嫂,你有把自己写的书放在家里吗?”
穆澄一听,便知就里。每次他们来。小姑子一定会拿她的一大堆书走,广送她的猪朋狗友。
穆澄最后把心一横,这班亲戚一上门来,她就把自己的书收到床底下去。
并不是她寒酸,而是太激气。
本来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双手奉送,也是乐意的。但必须受馈赠的人明白,这是一件礼物,有它本身的价值。
可是,很多人拿了穆澄的书,非但不感谢,还以为是给穆澄天大的面子。这小姑子就是一例。
每次都有类同的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塞给穆澄:
“大嫂,我拿几本书去替你做做宣传,若有没有人喜欢看,这阵子电视台的节目十分老土。也许闷起来翻翻书也是好的。”
穆澄差点儿想问:
“要不要我向你三呼谢恩了?”
时至今日,以穆澄的名气也真不必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为她的书推介了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些人明明占了人家的便宜,还要讲尽口响的说话,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与回报都不肯支付。
穆澄实在忍无可忍。
这世界也真不只陶祖玲是这种人。那日一班旧同学叙旧,饮中国茶。
其中一位女同学叫周丽姬的就说:
“穆澄,我的同事不知多喜欢看你的小说,下次茶叙,你应该带些书来送老同学才对。”
穆澄哑然,一时间红了脸,不晓如何作答。
倒是方诗韵抿着嘴笑,说:
“幸好穆澄不是开米铺,否则也应该在下次叙面时提包米来分派老同学才对!”
周丽姬知道自己被抢白,立即反攻:
“这怎么同呢?书是可有可无!”
“当然相同,都是赖以维生之物,前者是身体口粮,后者是精神食粮。穆澄是靠写书讨生活的。你若跑上律师楼叫人家替你签法律文件,举手之劳而己,人家也不肯白白帮忙而不收费吧!灯油火蜡、伙记人工,还加十年寒窗苦读的学费本钱,这条数怎么计?”
穆澄对方诗韵感激至极。
太说到她心坎上去了。
这种剥削了人家利益而仍大模斯样、自以为是的人,真是太令人气愤了。
因而在陶祖玲出现之前,穆澄把她的书,尤其是新书都收得密密实实的。
当然,表面上,穆澄还只好礼貌地回应她的小姑子,说:
“谢谢,我这儿碰巧没有书。”
陶祖荫白了穆澄一眼,他知道妻子在撒谎,一直以来,穆澄的小书房都有很多她的作品,是出版社送来的样书,他心想,分明是妻子小家子气,舍不得送人。
一本书,才不过几十块,一杯大酒店餐厅内的咖啡价钱而已,紧张些什么?
陶祖荫可没有想到有些名贵餐馆,一天到晚单靠卖很多杯很多杯咖啡,就已发了达!
人们不明白的道理也真是太多了。
陶家兄弟姊妹在这做人的涵养上,竟是如此的同出一辙。
陶祖玲完全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晓得看人家的眉头眼额。
她竟还说:
“大嫂,我们街口就有间书店,那老板说认识你的。你不就打电话给他说一声,我改天到店上拿就可以了。”
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穆澄忍无可忍,只差没拍案而起,正色道:
“如果我真有势力,这个电话宁愿搭进去给银行总经理。叫人去拿些钞票出来,还干手净脚得多。”
“大嫂。难怪街外的人都在弹劾你,文章写得泼辣尖刻,真是人如其文。”
正正是那个混到一把年纪,养了两个猴儿。依然没本事有积蓄缴交房屋首期的男人。
对,就算穆澄是个刻薄小家的小女人,然,她也从不把难听的说话宣诸于口,教听的人难受而下不了台。
她更绝对绝对不会对长辈无礼,对那些于她有恩惠的人不留余地。
穆澄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接受的事实都埋怨、谩骂,甚而咀咒,却只在心上,极其量放在笔尖上去。
非迫不得已,她几曾说过一句有失教养的话。
如今,她说了,只这么一句半句就被人家执住了,因为不安,眼眶蓦地温热。
“祖德,你少说句话吧,自己知道自己事,在人家屋檐下过,轮不到你申张正义。省得你大哥难做人。”
哦,原来最利害的角色,尤在后头,那是穆澄的家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