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痛欲绝、凄茫飘忽地望着帆龄苍白死寂的容颜,轻轻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若她从此再不能醒来,和他共享雾霭流风、日夜星辰、春夏秋冬——那他的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浑浑噩噩地抱起帆龄,像失了心魂般地茫然向帐外走去,就像是置身在噩梦之中……
这场噩梦,他怕自己这一生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哥,你要抱着帆龄到哪儿去?”朱心同见额豪神不守舍,心碎恍惚,急忙担忧地拦住他,不让他走出大帐。
“我要去哪里?”额豪恍惚一笑,声音空空洞洞的,他低低、喃喃地说:“这天地之大,已经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
“你醒醒吧,大哥,帆龄还没完全断气,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了希望?”
朱心同拉住他的手臂,摇晃着他的身躯,似乎想将他从失心失神的绝望中摇醒过来。
“你瞧瞧她——她一息悬而未断,为的就是等待你,等待着再见你一面。”朱心同激动地指着他怀中的帆龄。
“即使你战死的消息传到北京,即使朝廷为你举行了衣冠祭,她仍然相信你没死,仍然相信你在呼伦贝尔草原等着她——所以她求我,求我送她到这里来赴你们之间的誓约……”他心痛地说。“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仍然坚定地相信你仍然活着——而你,为什么不能对她有一点儿信心?为什么这么轻易地便要放弃了她,也放弃你自己?”
额豪一怔,低头望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帆龄,只见她鼻息微弱似无,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可是一息却始终悬而未断,就像是一丝小小的牵绊,要系住渺渺人间的永恒爱恋……
额豪心动了,震撼了,身子颤抖起来,热泪直洒下来。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在濒死昏迷中,仍拼命续住一丝气息,不肯断气?
他斗大的泪珠一颗颗淌落下来,每颗熨烫的泪都落到了她脸上。
“想想你中箭重伤将死的那一刻,你脑中在想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你挨过那个生死关口?”
“我中箭的时候,想到的只有帆龄,只有我们之间的誓言……”额豪哽咽,被泪水洗涤过的心却逐渐清明、澄净开来,仿佛终于在黑暗中见到了一线光亮。
“对,所以帆龄妹子一定也紧记着你们之间的誓言,要和你团聚相见!”
朱心同见他神智逐渐清醒,终于松了口气,说道:“现在虽然她昏迷不醒。也只剩了一丝气息,但只要续住她一息不断,她就可能会有清醒过来的一天。”
明安也帮着劝解安慰额豪。
“是啊,王爷,您要相信缘分的流转是跨越生死、无穷无尽,不会轻易断绝的——咱们蒙古人从来不向命运低头,因此您绝对不能死心。我相信总有一天,帆龄郡主一定能够醒过来的。”
额豪沉静下来了,清邃而若有醒悟的眼瞳里,亮起了如火炬般的光辉。
“帆龄郡主昏迷不醒,气息却又悬于一丝而不断,我看她是魂魄离身,气息未绝——只要能招回她的魂魄,也许她就能够清醒过来了。”
塞桑年老而睿智的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对额豪道:“萨满法师曾经说过,在伊勒呼里山上,有座百灵庙,里面有个从西藏来的呼毕勒罕(蒙语:光明者,汉语译为活佛)精习密宗的招魂书,能够举行招魂仪式。王爷,您带着帆龄郡主去找这个呼毕勒罕,一定能招回郡主离散的魂魄。”
草原生活凛冽艰困,气候变化莫测,所以草原民族向来信仰自然的神秘力量,也深信鬼神之说,因此蒙人和臧人相信灵魂走失之后,可以透过仪式招魂归来。
额豪点了点头,望着帐篷外的万里星光,眼神变得悠远沉邃,隐隐含着悲伤。
“天一亮,我便带着帆龄出发前往伊勒呼里山……”
他回过头来,望着塞桑,严肃而认真地道:“我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乌珠穆沁部族,就交给你主持了。”
帐中所有人一怔,塞桑惶恐忧惧地跪了下去,惊呼道:“王爷……”
额豪淡淡一笑,决断的神色中有着无可挽回的坚定。“我在北京五年,部族里的大小事务一直是你所打理的——这五年来,你把乌珠穆沁一族治理得很好,把全族交给你,我很安心。”
他抱着帆龄走出大帐,夜很深了,周遭极是宁静岑寂,风沙呼啸而来,草原如海,起伏不定。星光为呼伦贝尔草原蒙上了一层恍惚的银边。
“我不能忘记,这一年来我在整个蒙古所造成的杀戮。更不能忘记我的族人,是怎样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跟随着我,差点儿一步步走向绝路……”
他回过身来,眼中闪着泪光。“我再没资格做你们的旗主,做你们的札萨克王爷了。”
“王爷……”塞桑悲呼,老泪已然纵横。
额豪站在黑夜的草原之中,衣衫在风中鼓动,像独立于天地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寂寞与凄凉。
朱心同叹了一口长气,轻声道:“只要武宣亲王还活着,就永远是清廷手中的一颗棋子——你心中最深的痛处,就在这里了。”
他用了解的眼光望着额豪,说道:“你手上染了自己族人的鲜血,在你此后的一生里,都要背负着这样的追悔与疚恨,所以余生的荣耀,对你来说,其实,早已无足轻重了。”
朱心同深深叹息。“所以,我的知己兄弟——武宣亲王札萨克,蒙古的第一英雄,其实早已死了,死在呼伦贝尔草原之上……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蒙古族的草原汉子,额豪·特穆尔。”
额豪眼中泛起泪光,唇角却勾起了一弧笑容,大掌一拍,拍上了朱心同的肩头。
“好兄弟,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他眺向远方无尽的天地,脸上严肃的线条柔软下来,神色凄伤,却极是淡然。
“武宣亲王札萨克,确实早已死了,死在呼伦贝尔草原之上……”
他转身,不理会明安和塞桑的呼唤,抱着帆龄,走向黑暗无尽的夜里……
红日煌煌,一条闪着金色阳光的天路,由云穹间延伸而来。
乌尔逊河畔,额豪牵着火炭龙驹,把始终昏迷不醒的帆龄放上了马背。
前来送行的朱心同和明安望着即将远行的额豪,强自抑制住离情愁绪,然而眼眶都红了。
“人间天上,尘缘未断——大哥,我祝福你,这一去能找到救醒帆龄妹子的法子,两人平安美满地厮守终生。”
额豪微微笑了。
“人生意专,必果夙愿。”他深挚而温柔地望着依然昏睡如梦的帆龄,眼神中有着不忧不疑的坚定信心。
“我相信她定然会醒过来的,她知道我尚在人间,必不忍抛下我独自一人。”
他跃上马背,紧紧拥住帆龄,在马背上,遥望天空中一双回旋的鹰影。
“我曾说过要和她做一对草原上的海东青——而现在,我想飞出去,想看到属于自己的湛蓝天空和金色阳光……而发包龄,她会陪着我,不会让我孤独单飞的。”
明安鼻端热、眼眶酸,他不善言辞,在这离别的时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后,他才哽咽道:“王爷,你要保重!”
额豪点了点头,举手向他们道别。
他拉起马缰,正要策马而行时,突然看见前面尘土飞扬,一面面炎色镶白边大旗在风中飘扬着,一队骠悍勇猛的蒙古骑士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