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没有抬头,只听得太皇太后继续道:“因此哀家想将安亲王的大女死颐敏格格指配给你当福晋,婚后你夫妻二人可回归蒙古,治理固守东蒙,为我大清朝屏障边疆。”
始终端坐一旁的安亲王听到这里,微微颔首,望着跪在地上的额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太皇太后声音慈蔼,微笑着对额豪道:“如此一来,你既娶得了美娇娘,又能够回归蒙古大漠,这岂不是件两全其美的大喜事吗?”
额豪胸脯剧烈起伏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磕下头去,朗声道:“太皇太后,请恕臣王大逆不道之至——这个指婚,臣王不能受!”
他清朗嘹亮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如同闷雷滚过,发出隆隆的声响。
没想到额豪竟会拒婚不受,太皇太后和安亲王大出意料之外,,相互觑了一眼,同时变了脸色。
安亲王霍地站起身来,面色铁青地盯着额豪,想开口质问,但对着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望了一眼,终于还是忍住。
一时间,慈宁宫里凝静得全无声息,里里外外一片窒人的岑寂。只有殿角西洋进贡的自鸣钟摆一左一右地灵动着,规律而单调的“答答”声,仿佛在摆荡着人的心。
“武宣亲王,你倒说说,对哀家这桩指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为什么不能受?”
好半晌后,太皇太后终于开口了,一直挂在脸上的慈蔼笑意早已钦去,声音变得很冷,就像是从深洞里吹出来的风,严峻而阴森,连安亲王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颐敏格格你也见过的,不论才智、相貌,甚至骑射之术,都是拔尖儿的。哀家将她指给你,并不辱没了你,你有什么看不上眼的地方?”
额豪抬起头来,无畏无惧地望着已经震怒的太皇太后,朗朗说道:“并非臣王看不上颐敏格格,而是臣王心中已经有人了。”
“哦?这话倒奇了。”太皇太后挑起眉头,显然不信额豪的说词。“你来京五年,一向不近女色,从未听说过你有看得上眼的女子,怎么会突然之间有了心上人?”
她眼光犀利地盯着额豪,冷冷地道:“这该不是你的搪塞之吧?你说——那女子是谁?”
“那女子,太皇太后也认识的。”额豪顿了顿,坦然道:“她便是定广亲王托孤之女,帆龄郡主。”
听到帆龄的名字,太皇太后更是大为意外,沉吟着蹙起了眉头:
“帆龄?她是定广亲王临终前托付个你的,当年哀家曾有意收养她入宫,可你却坚持要亲自抚养,闷不吭声地就带着她回蒙古草原去了……”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额豪。“当初哀家还以为武宣亲王守信诺、重情义、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怎么?原来你坚持抚养帆龄郡主,不是为了对定广亲王临终前的承诺,而是存了私心?”
额豪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惨白。他叹息一声,黯然道:“臣王并非有意违背对定广亲王临终前的承诺,当初抚养帆龄,也绝不是存有私心。只是、只是……”
他怅怅地望着百合铜鼎里的袅袅青烟,昏迷雾绕,他眼神中有几分怅惆、几分忧伤,只觉心里酸酸的,辨不清是喜是悲,还是伤?
“情字来时,全然不由自主。当臣王发现竟然对帆龄动了心时,也曾极力抑制,极力想要拨除这不该有的情思妄想……无奈,无奈臣王已经身陷情沼,无法自拔。”
他拜伏在地,连连磕头,低声而微咽地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臣王为情所误,已然铸成大错,恳请太皇太后见谅,成全了臣王和帆龄的这一片痴心。”
这些话,他低沉说来,在辽阔肃穆的慈宁宫里萦萦低回,竟是荡气回肠之至。
望着向来严冷倨傲、睥睨万物,英雄心性的额豪竟肯为情低头哀求,太皇太后和安亲王都不禁动容。
太皇太后举起手来,用手微微揉着眉眼,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你这八个字说得好啊!想当年世祖皇帝——哀家的儿子福临,才二十四岁哪,为了一个董鄂妃,就抛下哀家、抛下江山百姓,自顾自地走了……”
她眼眶中浮起泪光,感伤地道:“情之为物哪,最能磨人心性,任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人活在世上,最怕的就是一个痴字啊!为了一个‘痴’字,什么都可以抛下、什么都可以不管了。”
她拭去眼泪,接过随侍太监送来的热手绢揩了脸,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方才你说‘为情所误,铸成大错’——就算你对帆龄动了心呗,怎么就说是铸成了大错呢?这哀家可不明白了,你说给哀家听听。”
额豪微一犹豫,知道若是说出昨夜的事,不但于自己的名声有亏,甚至有可能获罪。但他生性坦荡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稍稍迟疑后,还是坦然说出了口。
“臣王酒后误性,占了帆龄的清白,帆龄已经是臣王的人了。臣王不能也不愿做个负心人,一定要为帆龄的名节负起责任——因此太皇太后的指婚,臣王是绝对不能受的。”
听他如此坦率无畏地说出和帆龄的私情,太皇太后和安亲王都觉意外尴尬。尤其是安亲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心中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女儿指婚被拒,他自然恼怒异常,但对额豪刚直担当,坦荡磊落的心胸也不禁感到佩服。
太皇太后用赏识的眼光望着额豪,对额豪这种坦诚负责的性格十分欣赏。她端起瓷花银碗,浅啜着已经半凉的奶子茶,心中已然软了,但脸面上却是半点儿也不动声色。
“武宣王爷,虽说你是外藩亲王,但我大清律法,凡是皇亲贵胄,娶妻纳妾都有制度的。娶正福晋呢,得要皇上指婚册封——现今皇上年幼,还没亲政,自然是由哀家作主。就算你要纳个侧福晋,这侧福晋的名字也得在内务府玉牒里注册,才算得了数儿。”
她皱眉,将瓷花银碗递给了太监,示意随侍太监换碗热茶来。
“而现在,你和帆龄郡主的私情,没名没分的——你就为了这个求辞拒哀家的指婚,别说先前没这个例儿,就有这个例儿,哀家可是允了安亲王在先的,你这么着,可不是教哀家为难吗?”
额豪目光熠熠的望着太皇太后,叩下头去,铿锵有声地道:“臣王进宫,为的就是向太皇太后讨个名分——臣王求太皇太后作主,将帆龄指婚给臣王。”
肃穆辉煌的慈宁宫里,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廊外寒风微啸而过的声音,夹杂着细雪扑窗的轻微声响。
半晌后,太皇太后才轻咳了一声,笑着对安亲王道:“安亲王,蒙古人的性情向来骠悍勇猛,讲究信义,爽直大方,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算是天崩地摇也不能够夺其心志——你瞧瞧,武宣亲王的意志如此坚定,哀家若不允了他,怕他要拼命呢!你倒是替哀家拿个主意,这局面,哀家怎生处置才好?”
安亲王沉思着,知道像额豪这样一个男人,就如同磐石般傲岸雄伟坚定,浑身有着慑人力量,是绝不容人左右摆布的。若是硬要他娶颐敏,只怕他会抵死不允,到时候场面就会难堪得下不了台。
而且太皇太后虽说是要自己拿个主意,但瞧她的神色语气,对额豪和帆龄的事似是默许了,自己又何必去接这个烫手的火炭子,落了个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