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豪望着她熨烫如枫红的娇容,夕阳停留在她脸上,宛如在她双颊刺绣上了一片火焰,伴着她款款情深的眼眸,竟是如此绝媚、如此动人!
他心头悠忽一颤,胸口跟着缩紧了,生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甜丝丝的战栗。
淡紫的暮色中,她温存含情,如古井般深冽的眼神倏地把他罩住——他知道,这是一泓没有底的深潭,跳下去,只能溺毙在她无边无尽的柔情里,再也不能翻身。
他浑身浸出虚汗,背若芒刺,躁痒难忍,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一颗心却抑不住地跳着发痛楚。
帆龄啊帆龄,这是一条不能回首的不归路,你和我,千千万万,一步都不 能走错呵!
“我没想过这双玉镯子该送给谁的问题。”额豪稳住心神,把心事悄悄隐藏,把心情收拾妥当。他威威沉沉,泰然自若的眼神扫向了众人。
“我没意中人,这又是女人的玩意儿,我留着也是没用,府中除了侍女外,只有帆龄是女眷——这双玉镯子,我不送给帆龄,难不成要我送给侍女吗?”
帆龄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碎成粉片不堪拾掇。
她一双明亮的眼倏地黯淡下来,寒烟轻锁迷眸,沉沉的悲哀铅坠于她心头,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侧头,望向额豪,凝视间,心意已成灰烬。
额豪避开她那令他剜心的眼光,望向跌落天边的夕照,雁鸟啼声,回响起千顷苍茫。
金银双杏霰落,他立尽黄昏却未语,心中恍恍然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一辈子,她都是他的心头结,再也解不开;她终将成为他一生里,难治难愈的宿命沉病!
第四章
如雪的月光,点亮了夜的漆黑。
额豪拎着一坛酒,绕过重重梅花影,走向禄水亭。他独个儿踏着细碎的月光,踏着自己幽隐的影子,仿佛也踏着一颗隐隐寒凉的心。
夜很静了,他抬头望向一空照熠繁星,朦胧的月高挂在穹苍之上,朦胧得有点儿凄然,就像帆龄那双含情似水的眼,总是脉脉凝睇着他……
他蓦然举起手中的酒坛,大口饮着坛内微涩的松子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流落衣襟,沾了他一身酒香味儿,他感到一种酩酊微醺的醉意,就像是醉在满空灿亮的星辰之中。
草地上凝着露珠,清流小溪在月光下迷迷离离地铺展着,额豪独步走到溪边,望着波心梅影,望着溪中自己风霜憔悴的容颜,一时间,惆然失了神。
梅影瘦,人影孤,今宵今夜,他才蓦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凄凉与寂寞。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环,无奈尘缘容易绝……”他颓然跌坐溪畔,苦笑着低低喃道:“无奈尘缘容易绝——嘿,七年苦心,终究是到了缘分该绝的时候啦……”
他仰头,咕噜咕噜饮尽坛中酒,火辣辣的烈酒在他喉中胸间焚炙,像燃烧着的荆棘般,在他心中撩起一阵阵止不住的热烫和刺疼。
他用力将空酒坛扔入溪中,清湍的溪水却载不动仿佛沉淀了千古情愁般的空酒坛,望着在溪水中载浮载沉的酒坛子,他凄离地笑了起来。
“情”之一字,惆怅入骨——直到今日,他终于领略到了那锥心回肠的痛楚滋味。
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响起了叮叮咚咚的玉铃声,他一颗心猛地燥热起来,回过头去,只见浅浅淡淡的星光之下,一个身着白狐暖裘,手中提着流苏宫灯的娇妍少女,正踏着月色,款款了过来。
他怔忡望着帆龄轻盈袅娜,裙裾飘飘的身影,只见她浸着一身月光,就宛如是一尊白色汉玉所雕成的人儿,美得玲珑剔透、灵秀天成。
他觉得晕眩,胸中湃然涌起强烈的情绪,攥紧手掌,十指指尖,深深扣进了手心。
帆龄提着流苏灯笼,走过沉默的踏板回廊,脚下的花盆底绣鞋敲得地面扑达扑达地响,每一步脚步声,都像踩在了他的心窝上。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歇着?”
他开口了,声音喑哑微沉,喉咙干涩得只想喝水。
但他却又清清楚楚地明日,就算倾尽这世上所有的甘泉,依然无法消除他 焦灼的干渴,烧不熄他胸中的烈火。
今夜,他实在不该喝酒的——那种求醉却又不能醉的滋味,实在是太难 受。
“侍女说你拿了一坛酒,独自往禄水亭这儿走来——我知道你有千盅不醉的酒量,一坛酒,哪儿够你喝呢?所以我特地为你送酒来了。”
帆龄绽开浅浅笑意,如星的灿眸在月空下闪动着,她从暖袋里掏出一个光亮亮的陶制小酒坛,递给了额豪。额豪闻到酒香,心中不禁一荡,他急忙收敛心神,失笑道:“你明知我有千盅不醉的酒量,送这么一小坛酒来,又顶得什么用呢?”
“你可别瞧不起这一小坛酒。这是当年我出生时,我阿玛亲手所酿的‘女儿红’,在土里埋了十七年啦,依然泥封如故。前些日子,我才派人去定广亲王府的花园里掘了出来呢!”
“女儿红?”额豪好奇地剥去酒坛的封泥,一阵醇酵浓馥的酒香味儿立即扑鼻而来,沁人肺腑。
“我们汉人有个习俗,就是一个女孩儿在诞生时,家人会埋下一坛酒,当这个女孩儿长大出嫁时,才会开启这坛酒,和亲友一同共饮,欢庆女孩儿的出阁——而这坛酒,就叫做‘女儿红’!”
额豪沉默,心头又泛起那时时缠绕着他的隐痛,还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酸涩。
“既然这是为你出阁所准备的美酒,那就等你出阁时再喝吧!”
额豪塞回酒塞,捉了一把溪边的湿泥,重新为坛口封泥,淡淡道:“你这时候把这坛酒给了我,便是辜负了你阿玛为你酿酒的一番心意啦。”
帆龄伸出手,覆住了他正为酒坛封泥的大手,沉沉静静,坚坚定定地道:“这坛酒,我只想同你一起喝——难道连我这个小小心愿,你也不肯成全我吗?”
额豪一颤,她的话,像柔滑的夜风,熨上心间,他欲避不能避,欲从不能从,一时间,只觉迷惘缭乱,不自禁地停下了封泥的动作。
帆龄把灯笼放在大石头上,也不怕弄脏白狐暖裘,就在溪畔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她抱着双膝,抬头望着缈冥苍凉的星河,看着青霜般的月光,叹道:“今儿个晚上的月儿,好圆、好亮啊!”
“今儿个是十五,月儿自然是又圆又亮的。”额豪坐拥一身夜风,胸中有着一种空怅的忧伤。
“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二月十五,当年你阿玛为你埋酒时,想必也是这样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当他为你埋好酒时,抬起头来,看到的定然也是这么又圆又大的月亮……”
他叹息,低声道:“可惜定广亲王再也喝不到这一坛他亲自为你听酿的女儿红了。”
帆龄没有说话,夜雾飘过碎石小径的杏林,露水在叶尖凝聚,她眸中也有着如露般的水光,从微颤的长睫,滴落在她的脸颊。
“我不知道阿玛当年埋酒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我只知道一个做父亲的,在埋‘女儿红’时,定然衷心希望女儿将来能够觅得圆满美好的归宿,能够嫁给一个真心爱她、也真心被她所爱的夫婿。”
额豪将沾满了泥泞的双手伸入溪水之中静静洗涤。雪夜里的溪水,冷冽如霜,他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