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衣的楼阁邻近城西的市集,虽与市集距离不远,却因楼阁高耸,而显得相当幽静。尽管市街上人潮拥挤,商贩的叫卖声接连不断,只消合上窗,便可以将所有喧闹的声音全都阻隔在外。
“小姐,好多人啊!看——那些棠国来的商人,他们带了好多漂亮的烟花呢……”隔着一道竹帘,一双骨碌碌的黑色大眼正靠在竹帘与广扇的细缝中紧盯着街道上的店面与商家。
黑眼少女是留衣的贴身侍女如敏。
移师齐都后,在醴骁的授意下,·留衣的身边被迫安置了一个名叫如敏的年少侍女。来自齐都乡舍的如敏有双明亮的黑眼,纯朴的行举中仍带有少女似的干净气质。
“啊—甲gS边还有未国来的红缎……好美喔!那衣裳摸起来一定很软很柔……”如敏睁大眼,盯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
留衣也睁大眼。
母亲还在时的冷宫新年,印象里,只有一盏红烛灯以及一碗烫舌的桂圆粥。冷冷的天里下着白花花的雪,黑漆漆的宫里燃着一枚昏黄的烛火,将母亲与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是留衣一直以来对新年的感觉,她从没见过红缎裁制的衣裳,更没见过写上吉祥祝福话的红春联,以往如敏在齐都度过的新年,说不定还比自己还更温暖。
“雪下完之后,真希望能够出去走走。小姐如果可以出去透透气,如敏就买串冰糖葫芦给小姐!”
“什么是冰糖葫芦?”
“咦?小姐没吃过吗?”
留衣摇摇头,冷宫王女的物质生活比起贫困的农家,并没有好过到哪去。尽管身边有宫人可以驱使,然而甜食在孩提时代里,仍然是一种只能用想象满足的梦幻奢侈品。
“是枣子沾了一层薄冰糖串起来的东西,又酸又甜,好好吃喱!”如敏一边比手画脚地描述,一边吞了豆口水。“如敏小时侯最喜欢吃冰糖萌芦了,可冰糖葫芦太贵,娘买不起,所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到。”
“那么贵的冰糖葫芦,你别买给我吃了。”当过被人使唤的婢女后,留衣很清楚这每一分、每一角,都是得来不易的血汗钱。
“没关系!将军给如敏很多工钱,可以买很多很多冰糖葫芦给娘、给妹妹吃。也可以买给小姐吃喔!”如敏笑嘻嘻的,从腰边的小荷囊里倒出好多铜板。“村里的人都说如敏运气好,可以进将军府里工作,将军给的工钱很高,人也好,不凶人也不欺负人。以前如敏要做好多好多年、做好多好多事,才可以存到买很多冰糖葫芦的钱,可是现在如敏已经可以买很多冰糖葫芦了。”
“如敏喜欢将军吗?”
“喜欢啊!娘说将军是好人,他们来了,让我们有好日子过。”
“如敏不在乎将军是杀了王跟麒麟的凶手吗?”
“我不知道……”如敏有些困惑。“可是将军来齐都以后,赶走了很多坏官,娘不用再为了缴很多钱给坏官而工作得很辛苦,也可以替妹妹买好吃的东西。小姐,你讨厌将军吗?”
留衣思索了下,点了点头,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她轻轻拨开竹帘,看着街道上交易热络的商家,脑子里浮起醴骁的冷漠脸庞。
这些日子,她渐渐开始了解,对百姓来说,是真王也好,是假王也罢,只要能够提供安定的生活,没有战事、没有严苛的赋税,是谁当政都无所谓。只有那些不需要为生活苦恼的人、那些会因为权力丧失而失去利益的人,才会对政权、治政者的交替有激烈的反应。
体认到这样的事实并非令留衣难以接受,而是在扭转对于醴骁的形象上,有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复杂感。好与坏,没有一个很清楚的界线,而这当中的灰色地带,让留衣的对错标准逐渐变得模糊了。
“小姐不要讨厌将军,将军是好人喔——啊!雪停了,小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嗯!去买冰糖葫芦。”
主仆两人换好衣裳,带着纸伞出了楼阁。
才刚走下合梯,一道黑影突然从天而降,在两人眼前罩下大片阴影。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留衣,并将留衣从腰部轻易抓起。
“啊!”
“小姐!”如敏惊讶地看着留衣被人抓得半天高。再细眼一看,咦?来人不正是将军醴骁吗? “啊——将、将军!”
“放我下来!”留衣惊慌的挣扎,身体腾空的不安与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不由自主地兴起一阵恐惧。
然而醴骁却没有放手的打算,他有些奚落地笑着,邪气的眼中带着难得一见的孩子气。“嗤!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倔气一拥而上,留衣不甘示弱地答道。
“好胆量!”大手一拍,胯下的天马突然抽跃而上,一瞬间,地上的如敏已经变成小小的黑点。
疾驰而上的风势刮得留衣双颊疼痛,她闭紧眼,等到适应了天马的飞行速度之后,才睁大双眼,看着脚下的景色由人稠拥挤的街道,转而变为人烟稀少的高原。
时近隆冬,辽远幽旷的高原上飘落着鹅白飞雪。
极度藏青的山峦与飞雪洁净的色彩笼罩了整片视野所及之处,在这片辽阔的彷佛没有边界的色群上,只有几间采矿者搭建的小屋零星而立,一切仍充满着未经破坏的丰饶壮丽。
灰弘的地景为留衣带来极度的震撼;一直以来只存在书本中的景色,如今跃然入目,留衣的心情难以自己,完全无视冷飕飕的各风狂啸地拂面而过。
好可怕的空旷感!
激动的留衣贪婪地吸收着空旷四裔的每一景、每一色,可在同时间里,一股难抑的畏惧感,也油然升起。
对于自由的人来说,天地的广阔像是给予鸟禽滑翔的双翅,可以让人的视野、感官全变得更为宏观;然而对于像自己这样从来只生活在温室里、毫无半点与天地共存能力的人,随意的一阵高野之风,就极可能像是吹向蝼蚁的飓风,无情的夺去良己的生命。
留衣百感交集地看着四周,也看着自己那双柔软的双手。各风吹红了她的小脸,没有佩戴手套的双手冻如冰柱,留衣心中五味杂陈,难以消退。
突然,一阵湿冷的触感袭上手背,留衣大惊,忍不住惊叫出声。“哇!”
一回头,只见醴骁牵着一只长相极为怪异的兽物站在自己的身旁。
那兽形如老虎、通体金橙,魁梧壮硕的身躯上有一对巨大厚实的翅膀。最特别的是那兽简直可以说是奇异瑰怪的头部——九颗长了不同相貌的人头,虽有人的容貌,双眼却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十八只闪着微弱银光的黑眼轻轻眨动时,彷佛九尊瓷造的娃娃一般。
九张脸直盯着留衣,十八只黑眼眨了又眨。
被观察的留衣也盯着那兽,迟疑的手抬起了又放下,虽然并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却好像也没有暴虐之气,无法确定的表情明明白白显露在她充满好奇的小脸上。
醴骁见了好笑,在那兽的头顶轻拍两下,那兽马上垂下头,乖巧地卧坐在留衣身旁。
“摸啊!它不会咬你。”
犹疑并没有停留太久,在获得醴骁的证实之后,留衣随即伸出手,抚上那兽的头。
那兽彷佛相当享受于留衣的抚摸,十八只黑眼轻轻闭了起来,并从喉里发出一阵·唏哩呼噜”喝水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