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嫌厌使得她愤怒地绞紧了双手,对自己龇了龇牙。还要继续追查下去么?还要继续探索么?然而……然而这已经不是她能否帮他解开他心结的问题了!
黑暗在她的心底扩大,使她再一次地颤抖。事情追察到了最后,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结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时候,她将不能再说:“事情最坏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因为……因为她必须面对的乃是更大的黑暗。那是——她最珍惜的东西将因此而变得一文不值,她曾经寄托过的磐石将因此化为虚空……
她好害怕呵!
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对自己说:罢手吧,停止吧,让死去的永远死去罢。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
事实上,接下来的日子,也忙到让她没有再去思量这件事的余地。伯伯的病况时好时坏,每一次恶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经够教她提心吊胆的了,偏偏公司里的制度改革也同样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仿佛这些还不够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还毫不留情地压榨着她仅余的一点精力。平浩的冷淡疏远使得她异常伤心,而守谦不再有精神带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内里的沮丧不断堆积。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边了!为了保护她仅余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于表现得像个傻瓜一样,她只能用一个同样冷淡的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然而这种伪装大大地违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觉疲累。在那样消磨人的情绪里,她有时会捕捉到大哥关切而焦虑的眼光。然而……然而她已经不敢纵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编织梦想了!
但是,这样下去可以么?
当她不那么累的时候,当恐惧和惊慌稍稍地压低了一些的时候,当她发觉自己以满怀爱意的眼光注视着平浩处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质的时候,伯伯的叮咛就会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而她为自己许下的诺言就会再一次浮现。你真的想让他一辈子过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么?你真的能袖手不管么?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弃,你是一生不会心安,一生都将懊悔的!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开始就没有退路的!
但是,她好害怕呵!
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时候发生了。
时序已经进入四月,是阴雨连绵的季节。虽然说是春天,连续阴上几日,温度还是挺凉的。以洁一早起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穿多一点,可不要感冒了!”何妈不放心地说。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涂。先在公司里主持了一项会议,又出差到一家脚踏车零件工厂转了一圈,然后抽空到医院去了一趟。等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头重脚轻,喉咙也疼起来了。看看腕表,中午十二点多。这个时候回家的话,何妈一定会忙东忙西地为她张罗午餐,还会老母鸡一样地叨念她的感冒。还是到公司去吃顿自助餐算了,她对自己说:反正员工的福利有待加强,她正好籍这个机会检查一下餐厅的状况。
还没来得及步入餐厅,迎面急匆匆地走来了一个女子,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了身子。察觉到对方仔细打量自己的眼光,以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咦,是个很面熟的人哩,她惊愕地想着,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口边,却是对方先叫了出来。
“苏以洁?这不是苏以洁吗?”对方迸出了好大的一个笑容来:“真想不到!你也在这里上班啊?”
“胡——胡嘉兰?”
“就是啦!你还记得我!”胡嘉兰笑得开心:“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你变了很多啦,苏以洁,完全是个大小姐了!”
“没那么多吧?否则你还能认得我吗?”以洁笑道:“你也变了很多啊。”
“我?还好啦!”对方开心地道:“真的好高兴遇见你!我以前在这里工作时认得的一些人大半都离开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工作状况和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正有些手忙脚乱呢!你看我忙到现在才出来吃饭!”
“新人嘛,要进入情况总是要花点时间的。”以洁微笑:“一定饿坏了吧?来,先吃饭,边吃边谈。我请客。”
“那怎么好意思呢?”胡嘉兰抗议,但以洁已经拉着她去点菜了。
“应该的呀。我在这里是老鸟嘛。”以洁随手点了几样菜,一面打量对方。胡嘉兰初中时和她同校,比她高两届,两个人都是合唱团的团员,虽然一共只相处了半年,却已经处得很熟了。称不上是非常亲蜜的朋友,但老友相见总是值得欢喜的:
“你说你以前在这里工作过?”
“是啊。五专刚毕业那一年,待了半年就走了。”胡嘉兰笑道,没注意到以洁付帐的手势突然间停了极短暂的一下。五专刚毕业那一年?那不就是——自己高三要上大一的那一年么?是大哥娶了家琪、家琪又死于车祸的那一年了!
“那怎么想一想又回来了呢?”她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午餐的时间已近尾声,餐厅里头空了大半。
“我先生调差回高雄来,我想想两地隔开总不是办法,所以回来找事做。”胡嘉兰叽叽呱呱地说,浑没注意到其他食客的异样眼光:“总算运气好,捷铁正在招考会计人员。那是我本行啦,你知道。你呢,苏以洁,你在那个部门做事?”
“我——”很明显的,胡嘉兰对自己在公司的职位一无所知,对自己和总经理、董事长之间的关系也一无所知。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陆家的关系——整个公司里其实也没多少人知道,大家都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但是——关于她的工作,胡嘉兰只要踏出这间餐厅一步,离开她苏以洁身边三尺,马上就会有多管闲事的人去告诉她,这一点以洁敢拿今年度的会计报表来打赌!难得她遇到一个可能听过当年的流言的人,一个可能将这流言说给她听的人,她可不能冒险让胡嘉兰变成一个三缄其口的蚌子!这念头在以洁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使得她当下就作成了决定:
“我是老总秘书的助理。”她说,一面在心里头向胡嘉兰道歉。对不起,我撒这种谎实在是不得已的。因为这些线索对我而言是太重要了!
胡嘉兰眼中发出了很感兴趣的光芒,急急地将口中的饭吞了下去。
“这么说,你一定常常见到老总啰?”
“嗯。”
“告诉我,”她的身子往前一倾:“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呃,”以洁可以用上一箩筐的字眼来形容她欣赏、尊敬、深爱着的大哥,但这绝对不是赞美平浩的时候。要想取得别人心底的话,必须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必须先让他认为你和他是同一类的人。既然公司里当年会有那么多不利于大哥的谣言,而今的她就应该银着扮演一个满怀恶意的碎嘴女人才是。
但她做不到。即使是为了大哥,她也没有法子将自己逼到那种极端。因此她只有用尽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将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她希望是十分鄙贱的表情来,而后老大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听说那个人很难伺候,原来是真的啊?”胡嘉兰压低了声音:“单就外表实在看不出来她!不过看外表本来就不准的啦!你知道我刚到捷铁来的时候还乱欣赏他的咧,真是呆,对不对?做得出那种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