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的书终于出版了,去出版社的时候顺道找莉。
第一句话她就说:"还知道要来见我。”
我有点心虚,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
"你和他还好吧?"她转动她滚滚的眼睛,直盯着我瞧。
"很好呀!"我停顿了一回。"大概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吧!”
她"喔"了一声,然后想想这句话她自己以前也说过,遂露出关心的眼神望着我。
"真的?”
我点点头。
"你等一下。"她一溜烟不见人影。
我坐在她办公的位子上,翻看泰戈尔的诗集,找到以前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诗:
叶的凋零与死都是旋风的急速转动,它广大的圆圈在星际间慢慢推移着。
"走吧!"莉又像一阵风地突然来到我面前,她拉我起来。
“去哪里?"我被她拉着手走出办公室,不敢惊动其他人,我小声地问。
"去散步、去喝咖啡,去做什么都好。"
"你不工作了?”我站着不走,反而拉着她也停下来。
她用力摇摇头,理所当然地说:“已经请假了。”
“今天天气很平常,也没有特别好,干嘛!"我笑着对她说。
"我心情不好呀!"她拉着我继续往前走。"而我想你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喽……”
“那我们去哪里?”
"喝咖啡好了。"她拉着我走进一家我从未去过的咖啡厅,她和那位老板似乎很熟,和老板的狗也很熟。
"攀谈了一阵,我们才选了一个位子坐下。
"喝什么?"莉问我。
"柠檬汁。"我看了MENU然后说。
她狐疑地斜睨着我。"柠檬汁?”提高声调,然后做了一个恐怖的鬼脸。
"你要喝什么啦?”我拍她的手。
"卡布基诺。"她对着店里的小妹说,等她走了以后,莉又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喜欢喝酸的?”
"戒掉咖啡以后。"
"不会吧?"她震惊地说:"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你恶心喔!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她皱着眉头,盯着我说。
"什么恶心!"我被她的表情逗笑。
"真的怀孕了!"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拼命朝着依旧偏平的肚子瞧。"真的有宝宝跑出来?”
被她这么一说,怀孕真的是一件神奇的事喽!
"你呢?”我转移话题。"干嘛心情不好?”
"老虎又捡到一只黑猫,扫把狗好喜欢和它玩,都不理我,我最讨厌猫了,狡诈而又多变。"她嘟着嘴巴不满地说。
我已经习惯她说话的方式,好笑地看着她说话时表情丰富的脸。
"你讨不讨厌猫?"她突然这么问我。
我看着她正经的脸,只好说:“当然讨厌喽!"尽量不要让自己笑出来。
她没有因为我的答案而感到开怀,郁郁寡欢地不断望着窗外。
"怎么了?"我看着她姣好的侧面,轻轻问她说。
她没有回答我,仿佛是正专心听着咖啡厅放出来的大提琴独奏曲。"是巴哈。"她只轻微地牵动嘴角。
我只好专心喝着酸极的柠檬汁,看窗外过往的人群匆匆走过。
"好难过喔!最近老是有不再年轻的感觉,莉幽幽地说。
我心有同感。"是啊!真是从没想过我也会怀孕呢!"
"野子过年来找我,说要移民了。"她终于告诉我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
野子是莉非常要好的高中同学,一直到野子交了男朋友之前,始终形影不离。
野子在莉心中一直有无法抹灭的印象,是属于年轻、青春的印象。
如今,似乎什么都愈淡愈远了,我们站在时间的洪流上,被逼得必须和过往告别。然而,记忆……
我没有说出任何安慰她的话,仿佛心灵相通般,静默地看着午后时光流逝,黄昏西斜的夕阳投射在玻璃窗上。
然后莉突然灿烂地笑了,原本想点起一根烟的,看了看我又作罢,发现隔壁桌的男子抽起烟来,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里有孕妇呢!”我听到她这么对那个人说。
那个男子回过头望着我,我对他笑了笑,他"喔"了一声,马上熄掉烟。
过了一会,他对面的男子一点起烟来,他马上对那个人说:"这里有孕妇呢!"
那个人也"喔"了一声,马上熄掉烟。
我和莉相视一笑。
清明节连续假期,我赶着拥挤的车潮回家,准备为母亲扫墓。
清明节一直是我们全家人团聚的日子,十五年来,我们从未间断为母亲扫墓。
母亲就葬在山坡上公共墓地中,我和小弟拔除了又长高的杂草,父亲把平台的泥土和灰烟扫净,用白色的布,拭净刻着母亲名字的石碑。
摆上鲜花和素果,点上了香也燃着冥钱,我们伴着母亲一整天,一直到黑夜降临才下山。
父亲依然是一张严肃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哀伤。
这么多年了……
我偷偷问着小弟:"父亲还爱着母亲吗?”
他深思一下。"爱吧!至少是以他的方式爱着吧!”
我对着黑夜露出的第一个星子说——母亲,我也爱你。然后坐车赶回台中时,已是深夜了。
一回到七楼的公寓,就听到电话铃响,在宁静的黑夜里,分外惊心。
我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停顿了一会又挂断了。
接连着五天,我接到三通这样不说一句话的电话。心里并不觉得发毛或有任何惧怕,总觉得好像是麦田打来的一样。
第六天的时候,我整天都在期待电话响起。
电话再度响起,已经是深夜的事了。觉得电话那头真的是他似的,知道又会一句话不说就挂断了,拿起话筒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时,心里感到难过,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过了大概五十秒,电话又断了,不知道自己的啜泣有没有被他听见。
入睡以后,不断惊醒过来,睡得非常不安稳,突然肚子剧烈地疼了起来,我抱着身子蜷曲起来,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来。
我有不好的预感,从来没有这么疼痛过,感觉好像要痛晕过去。眼前见到的是一片红色。
我无力于站起,除了疼痛以外,其它什么也感觉不到。
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我想大喊麦田,可是力不从心。一直抱着肚子,引颈望着门。
看见他出现在门口时,我甚至放松地笑了。
他旋风般的抱起我,看着我苍白的脸,不安地迅速冲出门。
我紧紧揪住他的衣裳,头枕在他怀里,欣慰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到医院做了紧急急救措施,医生说暂时没事了,他就像“肯德基"一样微笑着对我们说:"怀孕三个月以前,总是会出点状况的,不过,这也是身体并不健康的警告,孩子做出抗议喔!"
他开了健康的维他命丸,提醒麦田不能让我做剧烈的运动之外,微笑地送我们出医院。
刚才的事,好像虚惊一场,麦田仍不放心撑着我走。天还未明,清凉的空气袭来,我又靠得他更紧。
眼前见到的像透过滤镜的镜头,泛着蓝色而朦胧的景象,街道上稀疏的车影,说明这城市并未苏醒。
我只想永远拥着他,闻着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并不想追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我们坐进车内,我握住他正起动车子的手,他深深地望着我,仿佛想看进我灵魂的深处般。
“再等一下。"我不让他启动车子。"想看太阳升起的样子。"我放开他的手。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他打开车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