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孩子是医学上的名称,指那些因为心脏病而使得血液中缺氧,皮肤、嘴唇与手指都变得紫黑肿胀的孩子。”
“台湾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每年有三千个先天性心脏病儿童诞生,其中平均有两百名因为家贫无法救治而未成年便在这世界上消失。”田蜜叹了口气。
“他们靠医药可以治疗吗?”我问。
“可以。通常做一次心脏手术得花10至20万元,如果没有这笔费用,就只能无止境地打针、吃药,拖延到最后还会引起更多并发症,以致死亡。你知道,真正夺去这些孩子性命的,不是心脏病,而是没有钱开刀。”田蜜方才的神采飞扬消失了,眉宇间有抹哀戚。
“张飞龙同意你把钱捐出去吗?”
“同意。”
“真不敢想像他会关心与他完全无关的人。”
“我想我们一直都太不了解他,他在本质上不但善良,而且慈悲心很重,只是不擅于表达而已。若给他机会,其实他很愿意帮助别人的。”
“还没过门就已经在帮他说话了!”我羞她。
“我是说真的。”她焦急地解释,“他还决定,以后我们每个月要结余十分之一的薪水做蓝孩子的救助基金,这是一个非常长远,也需要非常多人共襄盛举的工作,绝不能只做一次就算了,一定要持之以恒。”
我不再讪笑她,却对她肃然起敬。以前,我一直以为她是温室中的花朵,现在她自己证明她不是。她原是孤儿,被好心人士教养长大,现在她能把自身所拥有的回馈给社会。
“也算我一份好吗?”我拿出了支票簿,我能拿出来的,对蓝孩子来说也许只是杯水车薪,但那是我的一点心意,更何况集众人之力便有可能成为长江黄河。
“我不能收你的钱。”田蜜推拒。
“为什么?”
“你一个人在国外,需要用钱,更何况你一直都在念书,没有工作。”
我笑出了声:“我没有工作并不代表我穷啊!”
“总之,我不能收。”
“那我只好去台大医院捐给心脏病儿童基金会咯,如果你非坚持要我如此麻烦。”
“好吧!我收下,也代基金会的义工谢谢你。他们为这件事奋斗了16年,经常要受到缺钱、缺人,无以为继的威胁。”
“他们的义工需要什么条件?”
“除了热心,没有任何的条件。你问这个,该不会是想去做义工吧?”
“为什么不可以?”
“你常年在美国,怎么可能呢!”
“法律有规定我不能回来定居吗?”
田蜜看了我半晌,一双眼睛瞪得好圆:“这不太可能!枫姊,别告诉我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你会答应列入考虑吧?”我笑着问。
“可是——”
“田蜜,我离家多年,现在想回来了。”
田蜜的婚礼是完全中国式的。
她是少见的幸运儿,有着把她视若珍宝,对她呵护备至的父母,更有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夫婿。
张飞龙不再是莽张飞,他放弃我也是正确的。他很聪明,我的人生有了残缺,人生观已不再美好,田蜜却是纯真无瑕的。
她一直喜欢张飞龙。
以前,也只有我看出她的感情,现在,她为自己找到了完满的归宿。
不仅爱人,也被所爱的人珍惜、呵护。
在布置得富丽堂皇的礼堂里,全身凤冠霞帔的田蜜被簇拥了出来,羞答答地与新郎拜天地。
小林结婚时,我只单纯地为她感到欢喜与祝福,但这回,我却不断让泪水模糊我的视线。
恍惚间,她有着代替我走向幸福之路的错觉。
开席后,昔日的同事纷纷拥向我的桌边,热情得让我无法招架。
“我们绝不原谅你!”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下子辞了职,好几年来音讯全无,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我承认我不是个有意思的人。
要做个有意思的人还真不容易!
我只好频频以汽水代酒接受他们的干杯。
“不行,新娘喝的是西打,你怎么也喝西打。”我很快便被他们识破。
最后还是新娘子来解的围。田蜜换上了敬酒时的描金边凤仙装,艳光逼人。
“你们谁逼她喝,就是跟我过不去。”她倒竖柳眉,“她不能喝,要敬酒,冲着我来好了。”
她很有几分领导者的架势,但起哄的结果,她几乎喝光了一整瓶当场打开的陈年绍酒,把我看呆了。
“田蜜,你不能这样喝。”我立刻叫媒人婆过来,弄橙子汁给她喝。
“放心!她能喝。”媒人笑眯眯的,“她从小就有酒量,没几个是她敌手。”
果然不错,她又接受挑战,连脸都不红。我跟她进新娘休息室换礼服时,还是埋怨她:“你不能这样喝,今天你大喜,喝醉了怎么办?”
“假的啦!哈哈!你上当了!”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会是假的?我明明看着酒瓶现场打开。”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张飞龙进来了。他现在看我目不斜视。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他出的好主意,我们事先把茶水放进酒瓶,封好混进来。别人再聪明也发现不了。”田蜜解释,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那在空中粘在一起的视线,使我永难忘怀。
他们和小林、北原一样,都找到了不知道在找的东西。
而我呢?
我的幸福寄托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我应该从自己的地方开始找吧!
尾声
我去看慕竹。
自他去后,我一直没再看过他,我狠不下心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当我来到后山公墓,慢慢拾级而上时,我发现比自己原先想像得要平静。
“慕竹。”我看着他嵌在墓碑上的瓷照,他笑得是那么开朗,那么好,谁也想像不到像这样快乐,似乎集世间幸福于一身的男人,会早早离开世界。
上天太不公平了吧!
有的人没有品德,没有学识,苟延残喘也可以赖着过一生。沙慕竹人品高尚,学有专精,是少见的海洋生物学者,为什么反而活不过那种人?难道只因为是他太完美而遭天嫉?
我不由攥紧了拳头,但慕竹的笑容却让我不由一阵惭愧,我放松了下来。
他活着从没计较过什么,一直是那么宽宏大量,如果我为他的死而忿忿不平,他会笑我傻。
我掩住脸,过了一会儿,才能再凝视澄蓝的天空。
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了心头。
“慕竹!”蓦地,我发出了叫声。
没有人回答我。
那感觉涌在心口、喉间,竟充斥了我的全身,终于,在奇妙的一瞬中,我明白了。
那是爱、原谅与希望。
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
慕竹原谅了我。
我一直对他抱歉,因为我背叛了他,所以我出走、流离失所……
其实,他从未责怪我。他只有爱,只有呵护,从来没有占有、苛责……而我一直是拿什么眼光来衡量他啊!我是那样惭愧、痛苦、挣扎……觉得他在冥冥中谴责我。
其实他并没有。
他很早就告诉过我,他愿把他的所有奉献出来。
只是,我听不懂。
我是个傻瓜!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发出了无可抑制的哭声。慕竹!慕竹!我多么傻啊!哭过了,我遍体清凉,这些年来头一次这样清凉。
他不但曾给过了我爱,他给的更多的,是被爱的权利与欢乐。
不论那欢乐是否已消失,它仍然还会再来。
如果能够来,我会好好掌握住。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度起身时,太阳已经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