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还上什么班?还管它要不要紧。
“我要辞职。”我说。
他呆住了。
他现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说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丢下我一人。”他叫。
他说得真好,丢下他一人。
那么我呢?我又被谁丢下?
海伦告诉他,我伤心过度,别理我,丧假满了,自会乖乖滚去上班,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她倒了解我。可是这回不大一样。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会厚起脸皮伸手向孙国玺要钱用,因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时间去我杀嘉露的凶手。
那个该死的东西害我妹妹怀孕,害她丢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医,死在手术台。
才不过十五岁。
花蕾刚刚绽开的年龄。
来吊唁的人很多,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却无从分辨哪个是真凶,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国里的曹操说的,宁可错杀一百,不漏过一个。
我的心里已经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丧礼热闹极了,孙国玺从他的书房中走出,向所有宾客寒暄,绝对没有人猜得着他今天早上还伤心得吃不下东西,但此刻神态自然,只是消瘦许多。
丧礼进行时,有不少闲杂人等挤进来拍录像带。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个神秘事件。
一直到现在,仍没有人确知真正死因,当然,坊间不乏各种猜测,有的小杂志描绘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岁。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能做出什么。
我也无法相信。
孙国玺没教人赶那些凑热闹的歌迷。嘉露年纪小,这样的“身后哀荣”,她一定欢迎。
为什么最后一次不让她高兴高兴?
前来上香的团体一波接一波,乐队演奏着嘉露生前唱红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泼,喜气洋洋。
她是个快乐的天使,完全不该有眼泪的。
但是她有。活着时独自哭泣,去时将玫瑰花兜满衣襟。
孙国玺到最后忍不住也哭了,我母亲扶着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们从青梅竹马相好到现在,才有那么一点像夫妻。
我紧握双手,无法出声或移动。
我的小妹会如青春小鸟,现在也如青春小鸟一去不回。
她的爱、她的梦,已成泡沫幻影。
启灵了。
花车往前缓缓移动,街道两旁挤满了人。
他们来看嘉露最后一眼。
如果没有这么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难过。
孙国玺替她在三峡买了一块地。
风景绝佳,前面是山后面是水,旁边是果树园,硕大的橘子、柠檬、杨桃、柚子挂满树头。
行列中有人批评风水欠佳,因前远方盆地里有两支大烟囱,镇日喷着浓烟。
嘉露不需要风水,她没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个人。
缓缓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岗石修砌出一个方块,那便是我妹妹最后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这里。
我真不忍心让她孤单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后的仪式。
依照本地习俗,我们得烧纸房子、纸车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电器给她。
孙国玺从台南请来了最好的纸扎工人,忙了一礼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银山。
放置在空地上时,蔚为壮观。
聂小倩死后成为女鬼,嘉露不会,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们齐集到淡水河边的水门去,工人把纸扎排好后,开始点火。
火烧了起来,起初只有一点,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灿烂。
孙家其他的人和我们手儿紧紧相牵,围成一个大圆圈,团团护住金山银山。
这是家人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保护她,不让徘徊的孤魂野鬼夺取她的财产。
我们牵着手,望着火。
火熊熊地烧,在声势最旺的时候,又熊熊地走向寂灭。
火堆外,围满了旁观的人。
空气是那般的静默。依稀,我听见了风声,像哭泣一般的风声。
回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我听见了夹杂在风里的叹息声,像在问——她为什么只来了这么短暂?短暂到还不知人生是怎么回事......嘉露的事办完了,我才想到陈诚。
他是个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生气全无,那模样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却没有尽责。
我靠近他时,才发现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气中还弥漫着酒精的气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见的那般洁净,已经开始邋遢了。
他睁开眼,看见是我又闭上眼。他瘦得很厉害,可能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心里一酸,如果我能为他做什么,我愿意去做。
我以前未帮嘉露做的,非常后悔。
“陈先生,你还好吗?”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的唇边出现一丝苦笑。
“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他摇摇头。
失恋的人我不是没看过,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过分了。孙国玺断了后代,还是能相当地维持尊严;他这样,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叹口气。也许,不该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预备走开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谢谢你。”
听他那么有气无力,我浑身不舒服。
“陈诚。”我一时气不打从一处来,“你这样消极颓唐,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没出声。
我回过头来,居然看见他的眼泪。
一个30岁的大男人做小女儿态。我厌恶地一摔手。
换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开,包括孙国玺。嘉露走后,我连话都没和他多说一句。
但陈诚不同。
他——真的没有别人了。
我叹口气,只好回转身。
“陈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惭愧地呜咽。
“她什么时候是你的?”我反问。
“以前。”他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痴。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高贵得很,怎么,失恋一次使吓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说。
他傻傻地看着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并不是你陈某人的手或脚,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现在也是。”
陈诚还是那样呆呆的。看样子,强势国要彼此攻击,或是消灭第三世界的人类,用不着发明什么生化武器、核子弹头,只要多方研究失恋的方法便可遂愿。‘“听我说——”我把声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馊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着亲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记忆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拥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换句话说,你不曾拥有过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陈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时你不哭吗?难道你也从不曾拥有过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样子,这叫做伤心人对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同样遇到伤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么强?又何必冒充哲学家?混乱的世界,岂会件件不动心?但我不预备与他相对唏嘘。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诉了你?”
他点头。原来海伦并非与他全然不识。那——我住到这儿......我一下于明白了过来。可恶的海伦!可厌的海伦!她是浑帐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间罪下地狱,她绝对不止去十八层,一定还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我当然难过,但直到她去时我才明白,活的人为自己流泪,并不是为死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