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精于勤荒于嬉,现在我懂得其中利害了,这些日子中,我活得窝囊了,既没有彻底放松自己,更没有好好尽到本份。
还出了许多不该出的错。
文莉就是其中一项。
我若是能够把这件事摆平,大概得等到奇迹出现。
正这样想着时,文莉来敲门。
“你睡了吗?”她在门外头说。
我立刻把头埋进了枕头,果然,她听不到我回答,自己推门进来,我从眼缝里偷觑她对我躺在那儿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然后,碧随又在身后出现。
“季阿姨!”她甜甜地叫:“你来这里做什么?”
“给你戴伯伯看你替我画的速写。”文莉不是省油的灯,与她旗鼓相当,碧随丝毫也占不到便宜。
“你觉得这时候给他看合适吗?”碧随怀疑地问。
“有什么不合适,他是醒着的。”文莉指着我急奔上床时脚上来不及脱的皮鞋。我只好起身应酬她们。
“你以为你装睡就可以摆脱我们?”碧随质问。
装睡当然不能,应该装死。
我对自己回到台湾后急急忙忙地买了个房子绑住自己,感到痛心与不可原谅。
“你看看碧随画得多好,她有天份。”文莉挨了过来,姿态十分亲热,碧随也不示弱,在另一边坐下,作势看画,全身重量都移到我肩膀上来,一左一右,我快被她们压死。
“好。”我看了一眼,任何人都有自恋情结,平日自命清高如文莉者也不能例外,对自己的肖像非常之啧啧惊叹。
“那是季阿姨长得好。”碧随还不到17,马屁功夫却高明得吓人。
“如果好好栽培,碧随可以成为优秀的女画家。”文莉发表高论,只可惜她并非唯一的伯乐,小纪早她一步碰过壁了。
“我为什么要当女画家?”碧随发问。
“每一个人都该有未来。”文莉解释。
“你的未来是一个工作?还是一个生活上的保障?”碧随又问。
“都是。不过解释成一生的目标就更贴切了。”文莉是咬文嚼字的专家。
“我不需要什么目标,我有的是钱,光我妈妈留给我的基金,我这一辈子都不用发愁。”碧随不屑地说。
“你父母亲?”
“死了!”
“对不起。”文莉仍在表示风度。
“又不是你害死他们的,对不起干嘛?”她大笑。
我要她注意,夜已经深了,不可大声喧哗,否则邻居会抗议。
“邻居?”碧随讶异,“你的邻居就是我。”
远远地,从桂家那座西班牙高塔上,又飘来了月随的歌声,她仍在唱那首“涉江”,唱得如凄如诉,如怨如慕。
“她唱得真美!”我侧耳倾听。
文莉没有回答,只是不停来回地轻抚着手臂,好似在抚平直竖的汗毛。
她怕什么?鬼呀?还是幽灵?可是我相信她白石居待过了好一阵子,不会不晓得这屋中的种种异状,她如果连这都不害怕,又为什么独独怕美丽、柔弱又不会伤人的月随呢?
“老戴是情有独钟!”碧随笑:“他最爱听月随唱歌,一听到她的声音,魂都掉了。”
她居然改口称我为老戴!这是什么世界!难道已经没有人懂得礼貌了吗?
“这是你戴妈妈从前常唱的歌。”文莉以戴氏专家自居,随便泄露我的底牌。
“你害怕了?”刁钻的碧随问。
“我怕什么?”
”怕老戴的前妻找你的麻烦呀!”碧随的口无遮拦令文莉脸色微变。
“碧随,不许胡说。”我皱眉。
“我才不乱说呢!”她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季阿姨,当心一点哦,晚上有人敲门千万别开,说不定门口站的就是——”她阴森森地冷笑,然后呼地一下开了门,外面站的人一下子栽了进来,恐怖的效果配合得刚刚好,把我们全吓了一跳。
“沈嫂,你在那里做什么?”文莉埋怨地问。
“我送点心上来——”她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掉落满地的中外点心,模样狼狈至极。
“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点心,”我说:“大家各自回去睡觉了。”
文莉和碧随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文莉维持风度,拿起速写纸先离开。
碧随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后头,拿破仑本来早睡了,一听见她下楼,立刻兴奋大叫,吵得要命。
“鬼来啦!鬼来啦!”碧随成心要闹,偏偏拿破仑有样学样,也跟着叫:“鬼来啦!”破锣嗓子叫得令人更生气。
“去把鸟罩起来。”我吩咐沈嫂。可怜她辛苦做的点心全砸锅了,还白白把地毯弄脏。
不久之后,我听见文莉发动引擎离开的声音,而后是碧随在门口跟沈嫂大声讲话,再过一会儿,一切才恢复静寂。
我在心里叹气,如果天天夹在娘子军里左右为难,恐怕不发疯也要生病。
我应该早一点作打算,可是我不愿意做任何的更动,每天早晨等月随在湖中出现,已经成了固定的习惯,有一天不见她,心中都若有所失。
“也许,我已经爱上了她……”当我听到这样的喃喃自语时,心弦整个都震动了。天啊!我在胡说些什么?月随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安兰也才逝去不到一年……
但,那阵震惊过时,我心胸中涌起了一阵苦涩,我反刍着那阵苦涩。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在胡说。
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当它降临时,世间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天!天!”我恐惧地叫出声。
遥远地,我听见夜风吹过林中的树梢,发出瑟瑟的摇动声,仿佛在嘲笑着我。
文莉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声音有很重的鼻音,像是一夜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
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怎么安枕。
“老戴,你变了!”她幽怨地倾诉。
我没有辩白,我是变了,变成一只性变态的野兽,竟然侵袭亡妻的好友,落得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你这样的态度我很难堪。”她又说:“难道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们无法继续友谊关系,是因为我们发生了超友谊关系。
“你不肯跟我做朋友,我不怪你,我要出国去一段时间调适心情。”她想开了似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松多久,因为她说出国之前想跟我见面。
她也变了,变得婆婆妈妈,粘得可怕。
我沾上她,得怪自己的兽欲。
她约我第二天晚上,在来来吃日本菜。
也许在外头见面是个好主意,谁也没法子拖另一个上床。
放下电话,碧随的电话又追了来。
“一太早你在跟谁说话?”她人小鬼大地问。
她管得着那么多!
“文莉阿姨对不对?”她又猜着了。
“碧随,有什么话你明说好吗?”
“今天天气好,陪我出去玩。我们去阳明山!”
“暑假已经过了,你该好好收心上课。”
“咳!你到底是陪我去还是不陪我呀?”
我哪儿有心情陪公主游阳明山!
“噢!你很忙啊!那我自己去玩咯!”她“咚”地一声摔下话筒。
她自己去玩敢情好!可是电话又紧接着响了起来。我皱着眉去接,现在早上生意这样好,应该改行做麦当劳。
“戴先生?”一个娇娇、怯怯的口音。
是月随!我顿时心情振奋。“月随,有事?”
“你有没有空?”
“有!”我毫不思索地答应。
“能不能替我陪陪碧随?她要出去!”
又是碧随!
“她不是普通的出去玩,她要去飚车。太危险了,你能去阻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