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晚了!他哀痛地想,一股酸热冒了上来,直冲脑门,直达眼眶。
他继续奔跑着……土地一寸一寸地消失。
那要去的地方,似在天涯之遥,地球之边,永远永远无法达到……
他跑着,跑着,眼泪一滴滴地流下,然后成串地模糊了视线。
他希望时间再回转,再回头,再让他享受一次父爱。
即使是责打。
那每一棍,每一鞭,都化成了巨大的爱。
爱使得他眼中的泪汇流成河。
错误的过去已不能再给他什么,除了忏悔。
爸爸!爸爸!他扬着手臂,忽然对着烈日的青空呼喊起来。
他哭了。
林琼玉从枫树国小赶来时,现场早已清理完毕,天也已经黑了。
黑得那般凄惨,宛如世界所有的黑暗都因为人间的悲哀蜂拥而来。
她始终表现得很坚强,因为她的泪在归途中被风吹干了。
现在,她是家中最年长的小孩。
她也是家长,有责任,有义务去照顾年纪比她小,思想也比她幼稚的弟弟。
所以当林其平哭时,她不哭。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她没有时间哭。
林琼玉咬紧了唇,她要着手去办一件件等着办的事,她会做得很好。
想想是在第二天的报上看到这条新闻。
每家报纸都以半版的篇幅刊登这件感人的事迹。
林立——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但他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他已经不止是个好公民,他还为他卑微的职位,树立了一个不朽的楷模。
这份伟大,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
但他做到了,他不计一切牺牲,把生命与热血贡献在他服务了半生的铁道上。
他生不逢时,却死得其所。
想想惊呆着看报上的事迹,然后落泪了。
她从没喜欢过林立,也没了解过他,但在此刻,她有着深深的哀痛。
她换了素色的衣服,她要赶去,赶去和小老虎及林琼玉见一面。也许她帮不上什么忙,但他们会需要她的,尤其是小老虎,他倔强、叛逆……但此刻的悲伤,足以击倒任何一个最叛逆的孩子。
她要把她的安慰和温暖带去,告诉他们,她还没有忘记他。
即使不再相爱!是的,即使那幼稚的爱情不复存在。
“你到哪里去?”穿着睡袍的普湄湄从房间里赶了出来。这几天,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坏,坏到碰到面彼此如同陌路,坏到不同桌共食的地步,但普湄湄在此刻,仍有着限制她行动的权力。
想想把早报递了过去。
普湄湄横扫一眼,眉毛皱了起来,把早报往小几随便一摔:“这干你什么事?”
想想瞄她一眼,径自朝外走。
“站住!”
想想没心睬她。如果这不干想想的事,那么还会干谁的事呢?普湄湄的心太硬了,她始终瞧不起林其平,更瞧不起他的出身,虚荣与势利弄坏了她人性中应有的善良、光明。
普湄湄没有叫第二声,因为大势已去,她的地位,已被她亲手毁坏。
想想出门后,招了一部计程车,是的!她一定要回去,但不是回去那个太久没见面的生活,而是去探望那逝去的日子。
“你找谁?”徐宛悌来应门,她明明认识想想,但却故意给她难堪。
“我找林琼玉、林其平。”想想很平静地说,心却在刹那间扭搅成一团,这个小太妹是谁?她想起那次下校车在车站碰见小老虎朝她示威的事了。
“你找他们做什么?”徐宛悌的态度十分无礼,那一双用黑笔勾勒得大大的眼圈,像野猫一样狠狠地盯着想想,活像要吃人似的。
“我来给林伯伯的灵前上香!”她依然维持着淑女的风范。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徐宛悌一般见识的,即使她心里已猜想出这是怎么回事。
“你请回吧!这儿的事你插不上手。”徐宛悌更不客气了,横挡着门不让她进来。
想想忍着,悼念林立的悲伤使她生不起气来。
就在这时,林琼玉出来了:“想想,是你!”她秀丽而憔悴的脸上满是惊讶。
“林姐姐!”想想握住了她素白的手,情不自禁的双眼一热,泪水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林琼玉没有说话,嘴唇动了动,本来就肿的眼睛更红了。她也紧紧握住想想,一股热流在她们交握的双手是传递着。
“进来。”林琼玉吩咐一哽,想想真担心她会痛哭出声,但她把嘴唇咬得死紧,长眉一扬,忍住了。那份苍白,那份坚强,那份外柔内刚的气质,看得想想心中更是凄然万分。
客厅已经草草地布置起来了,供桌、香烛和白色的布幅,想想牵着林琼玉的手走进去时,一抬眼就看见林立的放大照片,她不由自主地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林琼玉和林其平慌忙前来答礼。
小老虎没想到她会来,整个人几乎都呆住了。痛苦、羞惭在近似麻痹的心胸中交织着,四目交投时,他连忙避开,将视线投于地板上,不敢再看想想。
她还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好,那么纯洁,那么高贵!他哪一点配得上她?巨大的愧悔使他想逃避躲藏。
想想自蒲团上站起,拈了香盈盈地拜了三拜。
当她走向林其平时,徐宛悌的眼珠子差一点喷出火来。但她不管,她曾经爱过,那般痴心地爱过,属于过,如果现在情势全改,也不妨碍他们之间曾在童年时建立的真挚情感。
想想在瞬间有着如遭雷殛的感觉。是的!爱过的,恨过的——都逝去了。
现在,他们是两边了,不会再有相同的方向,共同的理想。
她不知道是什么事物在这短时间改变了她的初恋,但,这同样的也已经不重要了。
“你好吗?”她低声问。
他看看林立那张严肃的照片,没有回答。
也许是问错的一句话,也许是问得太迟,想想垂下头——只是她仍在关心。
童年的往事,一幕幕在错综复杂的心情中涌现。
那有着笑声与泪光的童年……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岁月。曾经有过……曾经有过的,她心中悲切地叫着。
“你好吗?”林其平抬起了脸,轮廓极深的脸孔是那般惨然,但也仍如此的倔强。
想想点点头。
她应该摇头的。她过得不好!真不好!
“好好保重!林伯伯是了不起的榜样,为了他,你应该多珍重!”她伸出手,大方地和他一握,那奇异的感觉,使他全身一僵。
他仍在爱,是吗?仍在爱,但已没有任何余地可以挽回了,一切就这样过去吧!
由于徐宛悌始终在旁边监视着,气氛很不好,想想从她的嚣张中已经完全明了她在这家中占的是什么地位,她要识趣的话,也是到该告辞的时候了。
“林姐姐!”她朝着林琼玉说,“我走了,你多多保重,我改天还会再来!”
离情的泪光闪亮在想想乌黑的瞳仁中。
“谢谢你,想想!”林琼玉忍住那欲落的泪,她和其平没有别的亲人,看到想想,就如同看到了亲人。现在她要走了……孤单的感觉袭来了,“不过,下次如果你要找我,只能到枫树国小了,家已经散了,正好这个房子的屋主从美国回来,我们决定把房子还给他……”
一个坐在角落中,一直没有开口的男人站了起来。
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坐在那儿,除了炯炯有神的眼光外,并不见得有多特殊,可是,当他一站起来,仿佛全身发着光。
“欧先生……”林琼玉替想想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邻居,寻想想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