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请老伯做主!”徐宛悌掩住了面孔,发出了哭声,其实她心里暗笑:好!林其平,你老给我难堪,看我怎么整你!
林立慌了,他是个实心直肚肠的汉子,最怕见女人哭,尤其是个小女孩子……难道小老虎闯了大祸?
“你有话慢慢说,别哭!”他笨拙地安慰着,可是又不敢走近。
“天啊!我的命好苦哇!”她却越哭越逼真了,“我真的不要活下去了,教我以后怎么见人哪?”
他听她哭得语无伦次,更慌了,也更证实小老虎是闯了他们林家惹不起的祸。
“我爸我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教他们怎么见人?我完蛋了,我不要活下去了……”她见到林立被唬住了,表演得自然更起劲了,她向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立的面色沉重,像一块被冰冻了数千年的化石。
“小老虎,他,他欺负了我!”她索性放声大哭,可是面孔干干,一点眼泪也没有,所以她始终用手遮着脸。
“他怎么欺负你?”林立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热汗。
“我,我有了!”她小声地,不知羞耻地说。
林立的脸色,由忿怒的涨红转为酱紫,再转为铁青。
“这个畜生,给我找到,我不剥了他的皮才怪!”他一口一口抽着冷气。
徐宛悌看见目的达到了,心里很得意。呸!林其平,你神吧!好好地神,我用不着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整到、整垮。
林立一阵头晕,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墙站着,才没倒下去,无力地说:“放心好了,我要问一问这畜生……你先回去吧!”
徐宛悌悄悄走了出去,心想:这样最好!她几乎要唱起歌来。林立说得到就办得到,以后小老虎在家中更没地位了。
林立假如逮着他,他可有得好受,他就更不敢随便回家,又没有工作能力,不靠她徐宛悌,难道靠喝西北风就能过日子了。
林立回到平交道旁看栅人的小屋内接班,心情坏透了。
可是看栅人的工作太忙,三四分钟就有一班火车通过平交道,忙得他没时间生气。
这种辛苦、枯燥的生活,他过了十几年。以前辛苦还辛苦得有个指望,想把儿子培植成国家栋梁,至少也是个有用的公民,不料,他如此不争气,不断惹是生非,不务正业,没想到今天还捅下了这种大漏子。
林立自问着:我到底前世做了什么孽,会生这种不孝的逆子,从小到大,也从没疏忽过,为何他这般顽劣?难道真是来讨债的前世冤家?
“叮铃铃……”栅所内的红灯又亮了,铁路局的内线电话响起熟悉的播报,“上行开车,上行开车。”
林立抓起话筒:“上行通过。”然后照例地压下警铃,按了按钮,平交道标有“注意两方来车”的黄黑相间栅栏缓缓地落下。
林立站在小屋门口监视着急忙抢过平交道的车辆与行人,栅栏迅速地落到中央了,两边都快肃清了,上行的火车以千军万马之势向这儿奔来,他挥起了白旗了,指示火车顺利通过;可是此时一辆载满了乘客的游览车,竟然完全不顾已放到一半的栅栏,以蛮横的车速,由马路向着平交道冲过来。
林立发现游览车远远冲来时,那边的火车也马上就要到了,如果再不及时阻止,重大的惨剧便要在刹那间发生,他不顾一切地扔下白旗,冲上铁轨,高高举起两臂,试图制止游览车向前直冲。
游览车的司机一见平交道上冲来了人,连忙做紧急刹车,游览车在最后一秒刹住了。
可是,火车是刹不住的。
火车司机在冲过来的那一瞬间,露出惊惶、恐怖至极的表情。
因为来不及了。
林立为了救游览车全车乘客的性命,为了完成他职业上的任务,在铁轨上完全接受了火车的重量。
他光荣殉职了。
在工作岗位上倒下去。
平交道上挤满了赶来围观的人。
徐宛悌开着收音机,听着美国刚刚流行起来的热门音乐,跟着扭腰摆臀。
曾浩皱着眉,他正和小老虎在下棋,嘈杂的音乐十分妨碍他的思路。
“关小点行不行?”他不耐地瞪他一眼。
徐宛悌冷哼一声,把音量调得更大。
他×的!曾浩一摔手上的棋子,从椅背上捞起一件圆领汗衫——因为天热,他除了出门,在家向来打赤膊惯了。
“小老虎,走!我们到河边游泳去!”
“我也去!”徐宛悌顿时尖叫起来。
小老贡闷声不吭,瞅她一眼,他现在非常有忍耐心。
“不带我!我们也别想去!”她不讲理地抬起腿踢了曾浩一脚。
就在此时,热闹非凡的音乐忽然停了,那寂静下来的感觉,仿佛有种十分不祥的压力,使得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回头。
播音员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清晰地响了起来:“这里是交通专业电台……在铁路平交道上发生了重大事故,守栅员当场殉职,我们接受铁路局的委托,以广播寻找他的家属,因为无法与他们联络,希望他的家属听到……”
小老虎登时尖起了耳朵,心头怦怦跳着,寒毛直竖;他很担心,非常非常担心……
“唉!真讨厌,听这个有什么意思?”徐宛悌很扫兴地跳过去要把收音机关掉。
“等一等……”小老虎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推开,耳朵紧张地靠着收音机的喇叭。
“现在请林立先生的家属注意收听,第一位是林琼玉小姐,第二位是林其平先生,如果你们本人或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的听众……”
小老虎呆住了,真真实实,宛如五雷轰顶地呆住了。他的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瞳孔因急遽的剌激不断地张大和收缩着……他像木头般呆立了片刻,然后发疯似地举起那个晶体收音机,仿佛要把躲在里头的播音员拖出来,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小老虎,你静一静!”曾浩吓坏了,自他身后抓住他,有的人受到剌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事,尤其是小老虎这种偏激、冲动性格的人。
可是小老虎在他这一喝之下,反而清醒了,他不相信地看看陷于不平常宁静的四周,然后摇摇脑袋,那张英俊又写满叛逆的脸上写满了承受不了巨大压力的痛苦……
连徐宛悌都真的害怕了。
最后小老虎奋力挣脱了曾浩,推开门,以惊人的速度,拨足狂奔而去。
他跑着。
他完全昏了头,没有想到要坐任何车辆,只是顺着公路,拼命地向前跑。
他要跑。
要丢弃被浪费了、被毁弃、被他亲手糟蹋的过去。
他要跑。
要奔跑着去向已经不在的父亲赎罪。他错了!错了!错了十九年,但现在他清楚了,一切却再也不能挽回,为什么?
为什么?
他痛苦地跑着,跑得肝肠寸断,心肺欲裂。
泪水因心脏的剧痛而无法流出,麻痹地聚集在某一个地方,但当他看到公路旁的铁道,正有着火车乌黑胴体驶过的姿影,和听到那呜呜作响的汽笛时,他失神地稍稍停住。
那风啊!巨大的狂风吹起了,四周的草木皆动,火车呼啸而去,去得那样急,那么忙,仿佛是狂疾的青春,仿佛是忿怒的生命……
他向着火车即将消失的影子追去,他要追上去,追上这最后一班列车,向他所爱的人道别。
父亲——是他所深爱的人。
可惜到现在才发现,这爱有这样的深,这样的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