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下了马车,才看见那家酒馆旁不远处另有一幢小小的房子,油漆还很新。她挂心着母亲的病,也无暇去好奇为什么一个牧师会住在酒店旁边,迳自走上台阶,连门都不敲就推门进去,却没看见她母亲,只有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绣东西。
那个女人一抬起头来,薇妮立刻就晓得她是田牧师的姊姊,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看见薇妮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马上迎上去,还没开口,眉头先皱成紧紧的一条线。
“我妈妈在哪里?’蔽妮冲上前就问。
“请问你是谁呢?你就是贝薇妮小姐吗?”田露珍不满地看着她问道。
“是的,请你原谅我的唐突。因为我急着见到家母,所以忘记礼貌了。想来你也了解,我非常担心家母的身体状况。”
那个女人看见站在门口的莎梅,马上忘了薇妮,脸色瞬间大变。“我不许印度女人进我的房子,”她骇然大叫。“把她赶出去,把她赶出去!她会带来灾难,害我们全部死于非命!”
莎梅置若罔闻,安安静静地走到薇妮旁边站定。“莎梅是我的伴护,田小姐。”薇妮解释道。“她绝对没有任何危险。”
田牧师刚好在这时走来,打岔道:“露珍,你不要大惊小怪。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们也不应该摒弃他。更何况,这个异教女人落在我们的手中可能是天意,上帝特地安排我们来拯救她的灵魂。”
莎梅听他们姊弟一搭一唱,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薇妮却气得咬牙切齿,怀疑她们是不是撞进疯人院里了。“我向你担保,田小姐,以及田先生,莎梅的灵魂不劳任何人拯救,她是天下最好的人。而且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她绝不会对任何人妄加断论。”薇妮重重地说完这些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没有留心到田西尔直盯着她的胸部,可是莎梅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让我们重新开始,”田牧师打圆场,又习惯性地掏手绢擦脸。“露珍,这位是贝小姐。贝小姐,我姊姊露珍。方才我已经告诉过你,这段时间都是她在照顾令堂。”
薇妮冷冷地点个头,决定不再跟他们蘑菇下去了。她挺直背脊,不容拒绝地说:“如果两位不介意,我想现在就见家母。”
露珍仍然怒目相向,一语不发,而她弟弟却微笑点头“令堂住在后面木屋,你从后门出去就看得到了。你先去,我帮你卸下行李。”
“不必了,东西留在马车上,”薇妮说。“我们不留在这里,我会尽快带家母离开。”
露珍哼了一声,说道:“就算你出得起价钱,恐怕也找不到地方住,城里没有空房子了。”
薇妮懒得理她,和莎梅匆匆走进厨房,推开后门,果然看见一间小木屋。她心急如焚,三步并做两步,一路冲了进去。虽然还是大白天,屋里却非常阴暗。薇妮从阳光下走进来,一时什么都看不清。
“妈妈?”她柔声唤道。没有回答。渐渐地,她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以后,才看清靠墙堆了许多木箱,屋里只剩下一点点空间。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张小榻上。
“妈妈!”她又喊了一句,这回大声点。回答的是一声呻吟,薇妮飞奔过去,在榻前跪下。
她危颤颤地摸索那张黑暗中看不清的脸孔。“妈妈!”她心碎地唤道,发现她的母亲热得发烫。她在发高烧!
“薇妮,是你吗?”贝芙兰呻吟着说。
“是我,妈妈。我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的宝贝,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呢!我等了好久好久……给我一点光,让我看看你长得怎样了。”芙兰越说越兴奋。
莎梅也跟过来,撕下糊在窗子上挡光的纸,阳光立刻流泻进来,让薇妮看清了她妈妈颊上的泪水。她妈妈变得她都不认识了。原来一头闪亮的金发变得枯黄,中间还杂着灰色的发丝。她的皮肤干燥黯淡,两眼迟钝无神。薇妮心疼如绞,在母亲面前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你放心,妈妈,我来了,我和莎梅会好好照顾你,你很快就会痊愈了。”
突然间,英兰用力抓紧女儿的手。“田牧师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了吗?”
薇妮点点头。“说了,可是我不相信爸爸真的……”她说不出下面的话。
“我也不相信。如果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有感应。答应我,薇妮,你一定要尽全力去找他。答应我、答应我!”
芙兰激动得让薇妮担心,她握着妈妈的手,一迭声地说:“我答应,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不眠不休地查出爸爸的下落。”
莎梅进屋以来第一次开口。“这间房子太脏了,好好的人住着都会生病,何况是病人呢?”
薇妮看看身旁左有,到处都是灰尘蛛网。那对基督徒兄妹居然还口口声声说他们在照顾她妈妈,就是这种照顾法吗?
“首先我要去请一位医生来看你,妈妈。”她说,开始计划步骤。“然后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住饭店,直到找到爸爸为止。”
芙兰乏力地合上眼睛。“我们不能搬,薇妮。这间房子的房租每个月要一百元,我们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再三个星期就到期了。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办才好。我想留下来,这样等你父亲回来了,才找得到我们。”
“月租一百元,简直敲诈!”薇妮大叫。“我一定找得到更好的地方。你在这里怎么养病呢?”
芙兰摇摇头。“你不懂,孩子,这里多得是无处可住,只能在街头流浪的人。我们还算幸运,找得到这间房子。钱都花完了……”她没有说完。
薇妮发现莎梅已经开始在打扫房子,她给薇妮一个逆来顺受的微笑,就拎了一个水桶出去打水。薇妮打量整个房子,除了肮脏之外,倒还有桌有椅,有一个火炉,另外还有一个房间。
“我们就在这儿多留一阵子,妈妈,等我找到更好的地方再搬。现在我得去跟田先生谈一谈,看哪里可以请到大夫。”她低下头去,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薇妮原先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滴滴都落在她妈妈的床单上。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这么痛快地哭了。从今以后,她就是一家之主,所有的责任都落在她头上。更麻烦的是,她妈妈显然没剩多少钱,而她自己也没有多少。无所谓,她替自己打气,她总会找到安家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
莎梅有一双魔术师的手,她的手到之处,原本肮脏破败的木屋就变得井井有条了。她把堆在屋里的板条箱尽数搬出门外,要田牧师趁早运走。然后她又帮薇妮的母亲清洗干净,换了一身睡衣,再把她扶到另一个房间去,免得被煮饭洒扫的声音惊扰了。
莎梅煮饭的时候,薇妮也没闲着。她把整间木屋擦洗得焕然一新,看看还过得去了,就又马不停蹄地去找医生来给她母亲看病。
林大夫诊完病情之后,脸色相当沉重。“你发烧多久了,贝太太?”他用公式化的声音问道。
贝芙兰靠在枕头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我到巴拿马的途中还很好,”她有气无力地说,“后来我们乘船到丛林去时也没事,一直到回航时我才第一次发作。本来我丈夫和我都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一阵寒热过后就好了。没想到隔一段时间就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