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蒂内阿!我每次看见她,都要问自己,我是否看清楚了,我是那样地心慌意乱,我觉得她一次比一次更美。更美!可怜的词,可怜的语言。可是,难道这真是语言的过错?或是糟蹋了这样一个词的那些人的过错?
面对着这个女人,人们不能不想起那个女人,为了她,艾弗拉刻特乌斯征服了阿特拉斯高原①;为了她,沙波尔篡夺了奥奇芒蒂阿斯的王位②;为了她,玛米洛斯征服了苏斯和唐提里斯③,为了她,安东尼逃跑④。
啊,颤抖的人心,如果你曾经激动,
那是在她双臂的傲慢而火热的拥抱中。
埃及式的披巾从她的浓密的、黑得发蓝的发卷上垂下来。
①未详。
②未详。
③未详。
④罗马大将安东尼出治东部行省时,爱上埃及女王克委巴特拉七世,宣称将罗马的东部一些领上赠与她的儿子,亚克兴一役败于屋大维,逃至埃及,后自杀。厚重的金色织物的两个尖角拖到纤弱的臀部,金质的眼镜蛇冠饰围着一个小巧、丰满、固执的前额,一双纯绿宝石的眼睛盯着她头上那眼镜蛇的红宝石做就的分叉的舌头。
她穿着轧金的黑纱长衣,非常轻盈,非常宽松,用一条白细布腰带轻轻系住,腰带上用黑珍珠绣着蓝蝴蝶花。
这是昂蒂内阿的装束。但在这一堆迷人的衣服下面,她是什么样呢?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修长的绿眼睛,鹰一样的侧面。一个更容易激动的阿多尼斯①。一位年轻的沙巴女王②,用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却是在东方女人中从未曾见过的、一个嘲讽和放肆的奇迹。
昂蒂内阿的身体,我看不见。真的,这有名的身体,我从未想到要看一看,哪怕我有力量。也许这是我的初次印象中最不寻常的地方。想到红石厅里的那些被处决了的、曾把这纤细的肉体抱在怀里的五十个年青人,我觉得,在这难以忘怀的时刻里,单单这种想法就是一种最可怕的亵渎。尽管她的长衣的一侧大胆地开着,她的纤细的胸脯裸露着,胳膊光着,轻纱下影影绰绰一片神秘的阴影,尽管她有着极残酷的传说,这个女人却有办法保持某种非常纯洁、怎么说呢?某种处女的东西。
这时,她还在开怀大笑,因为我当着她的面跌倒在地。
“希拉姆王,”她叫道。
①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
②《圣经》人物,沙巴国女王访问所罗门,归去时留下厚礼。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我的敌人。
在一个柱头上,离地二十足的地方,趴着一只美丽的猎豹。它的目光还因我给它的那一拳而充满着愤怒。
“希拉姆王,”昂蒂内阿又叫道,“过来!”
那头兽弹簧一样地窜了下来。现在,它蜷曲在女主人的脚旁了。我看见那只红舌头舔着她的纤细的光脚脖子。
“向先生道歉,”年轻的女人说。
猎豹充满仇恨地瞪了我一眼,黑胡子下的黄鼻尖皱了皱。
“呣,”它象一只大猫那样咕噜了一声。
“去呀,”昂蒂内阿威严地命令道。
这头小野兽勉强地朝我爬过来。它谦卑地把头放在两爪间,等着。
我在它的具有眼状花纹的额头上摸了摸。
“别怪它,”昂蒂内阿说,“它跟所有的陌生人开始时都这样。”
“那它大概经常心情不好吧,”我淡淡地说。
这是我的第一句话,它使得昂蒂内阿的唇上掠过一痕微笑。
她平静地、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对一个图阿雷格女人说:
“阿吉达,你记着给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二十五镑金币。”
“你是中尉吗?”她停了一会儿,问道。
“是的。”
“你是哪里人?”
“法国人。”
“我料得到的,”她以嘲讽的口气说道,“是哪个省的?”
“是叫洛特—加龙的那个省。”
“这个省的哪个地方?”
“杜拉。”
她想了想。
“杜拉!那儿有一条小河,叫德洛普。有一座大古堡。”
“您知道杜拉,”我喃喃地说,大吃一惊。
“从波尔多去,有一条小铁路,”她接着说,“那是一条夹在陡壁间的路,山坡上满是葡萄园,山顶上许多封建时代的废墟。村庄有着美丽的名字:蒙塞古尔,索沃代尔—德—古也纳,拉特莱那。克瑞翁……克瑞翁,象在《安提戈涅》里一样①。”
“您去过?”
她看了看我。
“用‘你’来称呼我吧。”她说,带着一种慵懒之态,“迟早你得用‘你’来称呼我的。还是马上开始吧。”
这种满含着威胁的许诺立刻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我想起了勒麦日先生的话:“只要你们没有见过她,就不要说大话。你们一旦见了她,就会为了她而背叛一切。”
①克瑞翁是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中的忒拜国王。
“我去没去过社拉?”她笑了,继续说道,“你开玩笑的。你能想象尼普顿的孙女在一段地方铁路上乘坐一等车厢吗?”
她伸出手,对我指着那俯视着花园中棕榈树的白色大山。
“那就是我的天涯,”她庄严地说。
在她身旁,在狮子皮上,放着好几本书,她从中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了。
“这是西部铁路指南,”她说,“对于一个不动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好的读物啊!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一列火车,一列慢车,在三分钟之前到了下沙朗特的苏尔杰尔。十分钟后开车。两小时后到达拉罗谢尔。在这儿想到这些事情,这多怪啊。这么远!……这么多的运行!……这么多的停车!……”
“您的法语说得很好,”我说。
“我没有办法呀。德语、意大利语、英语、西班牙语,我都说得很好。我的生活方式使我成了一个会讲多种语言的人。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法语,甚至胜过图阿雷格语和阿拉伯语。好象我生来就会似的。请相信,我说这个并不是为了让你高兴。”
一阵沉默。我想起了她的祖先,想起了普普塔克①这样说的那一位:“她需要翻译与之通话的民族是很少的;克娄巴特拉用他们各自的语言同埃塞俄比亚人、穴居人、希伯莱人、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米堤亚人②以及帕尔特人③说话。”
①古希腊传记家,散文家(约46一约120),代表作有《列传》。
②伊朗高原西北部古民族。
③伊朗北部古民族。
“别这样站在大厅中间。你让我难受。过来坐下,坐在我身边。动一动,希拉姆王先生。”
猎豹不高兴地服从了。
“把手伸过来,”她命令道。
她身边有一个大缟玛瑙杯,她从中取出一只很朴素的希腊铜指环。她把它套在我的左手的无名指上。这时,我看见她也戴了一只同样的指环。
“塔尼—杰尔佳,给德·圣—亚威先生拿玫瑰冰糕。”
那个穿红绸衣服的黑姑娘急忙拿给我。
“我的私人秘书,”昂蒂内阿介绍说,“塔尼—杰尔佳小姐,尼日尔河畔的加奥人①。她的家庭差不多跟我的家庭一样古老。”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我。她的绿眼睛凝视着我。
“你的同事,那个上尉,”她心不在焉地问道,“我还不认识他。他怎么样?象你吗?”
这时,自从我在她身边以来,我才第一次想到了莫朗日。我没有回答。
昂蒂内阿微微一笑。